玄雷瘋了一般一道接一道貫穿邪神的身體,裴諶能清楚地聽見他骨頭折斷的聲音。
可是胸腔裡那隻左手還在攥緊,麵具下的異瞳裡滿是冰冷又淡漠的殺意,仿佛一個正在行刑的劊子手。
恐懼從裴諶的靈魂深處湧出來,勝過死敵一籌的興奮瞬間退潮,求生的本能重新占據上風。
他幾欲窒息,可還是不甘心承認自己輸了,勾了勾嘴角,從牙縫裡一個字一個字往外擠:“她……和北宸暗渡陳倉……兩人早有奸情……此時怕不是在哪裡顛鸞倒鳳呢……”
話未說完,他忽覺舌上一涼,口中血腥氣彌漫,張嘴一吐,小半截舌頭一起掉了出來,他這才後知後覺感到疼,忍不住發出一聲驚恐的慘叫。
祁夜熵嫌惡地睨他一眼,仿佛他是什麼臟東西。
他收回左手,一掌推出,裴諶向後直直飛去,後背撞在堂前廊柱上。
兩人合抱、堅若金鐵的明華木廊柱斷成了兩截,簷廊榻下一角,壓在奄奄一息的裴氏家主身上。
就在這時,天極陣中出現一道人影,是收到陣主令趕來的護法之一。
祁夜熵捏訣禦劍,那黑袍人追出一段,聽見身後裴諶痛苦呻.吟,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轉身折返,將渾身是血的陣主解救出來,替他施咒療傷。
裴諶服下九轉還魂丹液,一口氣總算喘了上來,大著舌頭連說帶比劃:“去追……他受了傷,這是絕佳機會……彆讓他跑了……”
那護法轉頭看了眼天極陣,隻見十二個符篆已經被邪氣侵蝕了大半,剩下的也晦暗無光。
“唯有主上可以號令天極陣,克製祁夜邪魔,”護法沉著道,“今日不宜再戰,請主上保重身體,安心養傷。”
……
北宸道君走出船艙,門簾“刷啦”落下,戚靈靈鬆了一口氣,但身體裡那股噬心蝕骨的癢意越發強烈,不知是不是北宸的金鮫血不正宗,她的反應和前兩次不太一樣,起效又急又猛,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力氣,彆說自己解毒,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戚靈靈一邊難受,一邊在心裡罵那壞東西。
上次他還問她如果毒發時和彆人在一起,會不會讓人幫她,誰成想被他那張烏鴉嘴說中,真的落入了這麼尷尬的境地。
連她自己也是直到此時才知道答案——不會,她接受不了,北宸道君臉好氣質佳,外表風騷內裡君子,有理想有正義感,性格更是比那小混蛋不知好多少。
但還是不行,再好也不行,不是他就不行。
是怎麼走到這步田地的?戚靈靈發現自己根本想不起來。
祁夜熵就像一片沼澤。等到驚覺自己身陷其中的時候已經在劫難逃,隻能繼續往下陷,不知陷到哪裡是儘頭,也許根本沒儘頭,也許通往的是深淵。
她一直以為自己喜歡的是寧謐的湖泊,溫柔的溪流,或是寬宏的大海,誰知最後一頭栽進了祁夜熵這片大沼澤。
她一邊唾棄自己,一邊咬住自己的胳膊,用疼痛來防止自己失去意識。
然而這不過是垂死掙著,很快她的胳膊就感覺不到疼了,意識越來越模糊。
“靈靈,你還好麼?”北宸道君在簾外問。
沒有回答。
“靈靈,若是無事便回答我一聲。”他越發焦急,提高了嗓音。
簾內傳出一聲迷迷糊糊的輕哼。
北宸道君掙紮了一下,實在擔心她出事,咬咬牙掀開簾子:“抱歉,請恕在下失禮……”
榻上的女子瑟縮成一團,劇烈地顫抖著。
北宸握住她肩頭輕輕把她翻過來,卻見她雙頰酡紅,又長又翹的睫毛上掛著淚珠,嘴唇被她咬破了皮,鮮血把唇瓣染得殷紅。
修士本來就不怎麼在意男女大防,何況是生死攸關的時候。
北宸道君沒有遲疑太久,取出一方素帕蒙住自己雙眼,便俯下身將她抱起。
戚靈靈已經意識不清,眼睛也睜不開,卻還是用最後一絲力氣抗拒他,口中喃喃:“不是……”
“不是什麼?”
戚靈靈吸了一口氣,搖搖頭:“不是……小師弟……”氣味不對。
“你這樣熬下去會出人命,”北宸道君冷冷道,“不必覺得對不起他,是他害你受這種苦……”
戚靈靈仍舊搖著頭:“是我……我不行……”
“非他不可?”明知答案,北宸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
戚靈靈“嗯”了一聲。
北宸心口像是被人捅了一劍。他又何嘗想這樣?但凡是個自尊尚存的男人,又何嘗願意這樣?
他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決定放手。
可命是她自己的,再怎麼心疼,他也不能越俎代庖地替她決定。
他正要將她放回榻上,畫舫忽然一陣劇烈搖晃,接著懸停在了半空中。
一道勁風卷起竹簾,艙內帷幔被吹得像是鼓脹的風帆,那些精巧珍貴的擺設落了一地。
黑衣男人踩著碎瓷碎玉快步走進船艙,紗幔飄拂,現出榻上兩人。
男子坐在榻邊,背倚床柱,眼上覆著白絹,雙臂緊緊環著懷中女子,嗬護之態顯而易見。
而小師姐無力依偎在他寬闊的胸膛上,雙目緊闔,臉頰緋紅,睫毛濡濕,像是承受不住淚滴的重量微微垂下。
她的衣襟微敞,纖頸和鎖骨染上了粉色霞暈,猶如一株帶露春睡的海棠花。
祁夜熵心臟急劇收縮,眼前這一幕像是在他心裡放了一把野火,瞬間將他殘存的一點理智吞噬。
他二話不說拔劍向著北宸猛刺過去,斷骨刺穿皮肉,無數傷口在流血,可他渾然不覺。全身上下的骨頭不知碎了多少,他就像是一個支離破碎的偶人,殘肢斷骨被一條細線串起——奪回小師姐的念頭就是那根線。
北宸一把扯下蒙眼的絹布,對上一雙凶狠的異瞳。
他從來不是個怯懦的人,但也免不了自心底生出一股顫栗,仿佛有隻凶獸自深淵下緊緊盯著他,隨時要撲過來將他撕碎。
北宸凝了凝神,來不及將戚靈靈放下,單手摟著她,右手五指一張,靈劍霎時飛入他手中。他握緊劍柄,舉劍格住來勢洶洶的利劍。
劍刃相擊發出鏗鏘震響,火花迸濺。
祁夜熵本就身負重傷,這一下雪上加霜,被震得急退兩步,像一頭謹慎的野獸,用寒光閃閃的異瞳打量著他。
北宸亦是喉頭一甜,冷聲道:“你還有臉來?”
祁夜熵抬手擦了擦嘴角淌下的鮮血,看看人事不省的戚靈靈,又死死盯住北宸:“你對她做了什麼?”那語氣就像在質問他,為什麼弄壞了他的寶物。
“她服了金鮫血。”北宸道君針鋒相對地直視他雙眼。
祁夜熵臉色一沉。
北宸道君一哂:“若不是你忙著娶天衡宗主千金,把她晾在一旁整整十日,她怎麼會毒發?若不是你為一己私欲買走所有百毒丹,她又何至於無藥可治,隻能服金鮫血解蛇毒?”
祁夜熵可以反駁他,若不是他把小師姐帶走,她此時還好好地呆在羅浮,早就服了百毒丹解毒。可是他不屑爭辯,他隻在意結果。
如果不是傷重,他必定毫不猶豫當場殺了北宸,但既然沒把握殺他,便隻能先把小師姐帶走。
“把她還給我。”他直截了當道。
北宸道君被他這理所當然的態度激起了火:“還給你?你當她是什麼?你的物件?”
他小心翼翼地把戚靈靈放回榻上,卻仍然擋在兩人之間,全然保護者的姿態。
祁夜熵不知道人和物件有何區彆,也不認為人比物件尊貴,小師姐是他的東西,他也是小師姐的東西,他從未覺得有什麼不對。
眼下他就像個貪婪的守財奴,眼裡隻看得見他被奪走的珍寶,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搶回來。
“與你無關,”他往前迫近一步,“她是我的,把她還給我。”
北宸怒極反笑:“也對,你就是把她當物件,所以才會把她晾著整整十日,自己去娶天衡宗主的千金。你把她當物件,所以這會兒見她原封未動就無所謂。你知道她這十日是怎麼過的?”
他頓了頓:“她落入裴諶手裡,差點被他用強的時候,還在盤算著幫你,她那麼相信你,傻傻地以為你馬上就會來救她,誰知被關在不見天日的暗獄裡整整十日,哪怕如此,她到毒發命懸一線的時候,還在幫你謀算。你當然不會關心一個物件過得好不好,會不會害怕,你也不會在乎她的想法她的感受,你隻知道把她搶回去!”
他越說越快,失了平日的風度,滿心都是為戚靈靈不值,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你知不知道她是一個人!”
但凡他有點人性,也會感到愧疚和羞恥,可是沒有。
黑色麵具後的異瞳裡一片淡漠,像是荒漠映照出的月光,荒涼而貧瘠。
北宸道君從心底湧起一股深深的無力感,他終於明白自己是白費口舌,他根本喚不醒對方的良知,因為沒人能喚醒不存在的東西。
“這是我和小師姐之間的事,”邪魔微挑下頜,麵具下的眼睛冷酷傲慢,“與你無關。”
就在這時,榻上的戚靈靈蹙了蹙眉,發出一聲輕哼。
祁夜熵將北宸道君一推,快步走到榻前將戚靈靈抱在懷裡。
他天生殘缺,不懂何為感情,但當他把寶物緊緊抱在懷裡,他的心中也會湧起近乎幸福的感覺。安心,溫暖,殘破的身體和靈魂都像浸在熱水裡。
戚靈靈也感覺到了他的氣息,竭儘全力睜開眼,入目是一片模糊的影子,什麼也看不清,但她卻知道是他來了。
這十天她沒為自己的處境掉過一滴眼淚,直到這時才後知後覺地委屈起來,鼻根一酸,眼淚湧了出來:“你怎麼才來……”
原來她也害怕的,害怕黑暗,害怕被抹殺,害怕他真的不管她了。
感覺到他氣息的刹那,她甚至不敢睜開眼睛確認,生怕這隻是她的錯覺。
她無法自欺欺人,知道自己這回真的栽了。
她根本不想回什麼現實,如果現實是一個沒有他的世界,那麼也許虛幻才是她的現實。
祁夜熵輕輕啄吻她的額頭、眼瞼,撫摸她的頭發,輕聲安撫:“沒事了,我在,沒事了……”
吻了一會兒,他又把她摟緊,就像怪物找到了丟失的心臟,要把她嵌回自己的胸膛裡。
戚靈靈想狠狠地罵他,質問他為什麼才來,為什麼娶錢小姐,可話到嘴邊卻意識到他身上有濃重的血腥味,沒出息地變成“你受傷了?傷得重嗎?”
“無妨,彆擔心。”祁夜熵溫柔道。
北宸在一旁怔怔看著,忽然說不出話來。
那兩人一見麵,仿佛他們周圍的世界全消失了,眼中隻有彼此,沒人能插得進去。
他不能理解邪魔對戚靈靈的感情,就像邪魔也理解不了人的感情,但他無法否認這種感情的存在。
他們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而他隻是個多餘的人,一個外人,根本沒立場對他們指手畫腳,也沒有什麼資格譴責祁夜熵。
北宸仿佛站在一場酸雨裡,被腐蝕得千瘡百孔。為了僅存的體麵,他應該立刻轉身離開,但身體卻無法動彈,雙腳像是被釘在了原地。
戚靈靈承受不了過山車一樣的情緒,很快筋疲力儘,又迷迷糊糊地昏睡過去。
祁夜熵隻當北宸不存在,用後背擋住他的視線,探手入她襟懷,並指按在她心脈處,緩緩推移,將她體內的金鮫血往外逼——普通金鮫血雖能解毒,本身也是一種陽毒,對身體傷害很大,不比祁夜的血是溫養元神、增進修為的大補之物。
何況那血也不知是北溟皇族裡哪個臟東西身體裡流出來的,一想到有人拿這種惡心東西喂她,他就恨不得把那人扒皮抽筋。
他將陽毒逼到戚靈靈的指尖,然後抬起她的手湊到嘴邊,輕輕咬破她無名指,把毒吮了出來。
金鮫血的藥力隨著毒性一起流出體外,她的手臂上又泛起了青色。
北宸皺眉:“你在做什麼?”
祁夜熵淡漠道:“把臟東西弄出來。”
說罷,他輕輕把她的手放平,握住她小巧的下頜,微微抬起,咬破自己舌尖,將血喂給她——雖把那劣質血逼了出來,但入體多少有殘留,金鮫血與百毒丹藥性相衝,還是用他的血更安全。
他吻得又深入又用力,明明是他在喂血給她,但看起來卻像是在拚命地汲取她的血,她的生命。
生怕北宸看不清楚似的,一吻間隙,他故意側過身,用指腹摩挲了一下她微腫的下唇,緊接著再次咬破舌尖,蠻橫地喂了進去。
北宸像是被燙了一下,狼狽地轉過身,倉皇奪門而出。
喂夠了血,祁夜熵把戚靈靈打橫抱起,走出船艙。
北宸道君自船頭轉身,沉聲道:“你要帶她去哪裡?”
祁夜熵冷冷地掃了他一眼:“你管得太寬了。”
北宸攔住他去路:“你可以就在這裡幫她解毒,等她清醒過來再問她怎麼打算。”
祁夜熵眼中現出冰冷殺意:“看在你把她帶出來的份上我不殺你,但不會一忍再忍。”
北宸道君冷笑:“若非受了重傷沒把握,恐怕你第一件事就是殺了我。”
“就算沒把握也可以一試。”祁夜熵冷冷道。
北宸不懼一場廝殺,手已握住了劍柄,但瞥了眼不省人事的戚靈靈,終究還是鬆開了手。
祁夜熵掐訣喚出坐騎,巨大的黑蛟從雲霧中隱現。
北宸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抱著戚靈靈踏上蛟背,看著黑蛟在雲端盤旋遊動著,漸漸遠去。
“彆辜負她!”他追上兩步,大聲喊道。
祁夜熵聽見了,但他自然不會回答,他和小師姐之間的事從來用不著彆人多嘴。
他先給自己施了幾個淨訣,又從乾坤袋裡取出氅衣鋪在自己腿上,這才讓戚靈靈坐在自己懷中。
金鮫血起效太快,等不及回到赤炎山,得先替她緩解一下。
他抬手布了個簡單的隱形陣,薄唇貼了貼戚靈靈的耳垂,然後解開了她的衣帶。
……
兩刻鐘之後,雖然藥性還未徹底解除,但戚靈靈的脈象已平穩了一些,神色也不複方才的焦灼痛苦,她這十日來筋疲力竭,整個過程都閉著眼睛迷迷瞪瞪,好在祁夜熵熟悉她的節奏和所有細微反應,她蹙一蹙眉,擰一擰腰,輕哼一聲,他都知道意味著什麼,輕易就把她送到了九霄上。
兩個時辰後,黑蛟降落在赤炎山的黑石大堡壘前。
厚重銅門與玄鐵柵欄自動打開,祁夜熵抱著戚靈靈徑直走進自己房中,把她放在柔軟如雲的褥子上,然後解開自己的衣袍,往幾處長且深的傷口上倒了點藥粉。
雖然受傷是家常便飯,但他自從逃出海底深淵,還從未傷得這麼重過。
他看了看戚靈靈,她的臉頰又泛起了酡紅,仿佛醉了酒。水潤潤的雙唇有些腫,孩子氣地微微翹起,加上輕蹙的眉頭,似乎有些不高興。
他忍不住走到床邊,俯身親了親她的唇珠,忽然預感這一夜可能會比預料的漫長。
他轉身去架子上取了兩瓶上品療傷丹藥吞下,又坐下調息片刻,將左瞳中的金色壓了回去。
剛站起身,身後傳來一聲輕輕的咳嗽,接著是綿軟無力、懵懵懂懂的聲音:“這是哪裡……”
祁夜熵遲疑了一下,沒摘下麵具,轉過身一看,戚靈靈已經坐了起來,被子擁在懷中,擋住撕壞的衣襟。
她用迷朦的雙眼怔怔看了他半晌,似乎終於認出了他是誰,愕然道:“怎麼是你?”
祁夜熵眼神一暗:“你以為是誰?”
戚靈靈一臉困惑:“不是北宸道君救了我嗎?他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