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念瑜很快就被帶到了霍家堡。
在暗無天日的地底深處挖了三年多礦,他早已不是那個意氣風發、儒雅俊逸的盛年人,此時的他脊背微弓,發間生出了幾縷銀絲,病態蒼白的皮膚也爬上了幾縷皺紋。
他在地下與世隔絕,監工不會把外麵的消息告訴他們,因此他聽說赤炎山主人要見他時,他還以為指的是霍震霆,直到看見高踞主座的是個陌生的年輕人,他還頗覺疑惑。
“霍震廷呢?”他狐疑地四處打量,懷疑是不是有人想捉弄他。
祁夜熵是以本來麵目見的便宜嶽父,他淡淡道:“死了。霍家堡已易主。”
戚念瑜定睛看了看他,忽然覺得此人有些麵善,似乎曾在哪裡見過。
這樣的好樣貌,即使是匆匆一瞥也很難忘懷。
他努力思索了一陣,忽然恍然大悟:“你……你不是那……”
“孽障”兩字差點脫口而出,好在三年地下經曆教做人,不可一世的大城主明白了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懸崖勒馬地把那兩個字吞了下去。
“若老夫沒記錯,閣下與小女有些……淵源?”他不知道兩人如今是什麼關係,沒把話說死。
祁夜熵不承認也不否認,淡淡道:“有些事想問問城主。”
戚念瑜全然試探不出他的態度,便知此人不好相與:“閣下儘管問,老夫定當知無不言。”
祁夜熵也不客氣,便開始詢問戚靈靈的事。
戚念瑜很快發現對方問的都是些瑣碎的小事,從飲食起居的習慣,到年幼時的經曆,乃至出生時的體重、長短,靈根八字,開蒙時讀的書、習的術法,身邊有幾人伺候,分彆司何職……巨細靡遺,簡直就像是要給戚靈靈這個人寫一部編年史。
小時候的事戚念瑜還能答上一些,因為那時候他得在發妻麵前裝個慈父,對第一個孩子也還有點天然的舐犢之情。發妻死了以後,他就對大女兒不聞不問了,因此隻有個模糊的印象。
他不敢亂編,隻好支支吾吾地給出些模棱兩可的答案。
對方倒是沒什麼慍色,始終不冷不熱的,一張不似凡人的俊臉上沒什麼表情。
然而越是這種捉摸不透的態度越讓人心慌,戚念瑜後背上冷汗涔涔:“女兒家大了,為人父者也不便事事關心……何況老夫在地下關押數年,整日渾渾噩噩,許多往事都有些記不清了……”
他咽了咽口水,旁敲側擊道:“不知閣下為何打聽這些,可是小女有什麼地方得罪了閣下?”
戚念瑜是過來人,男女之間的事最不好說,他當年對原配也曾十分傾心,後來卻隻有怨懟。眼前人既然有這般能耐,想來當男寵那段歲月是他一生之恥。再一想那逆女氣死人不償命的德性,絕對是把人得罪死了。
對方卻不置一詞,隻問:“城主還記得什麼?”
戚念瑜一邊裝作冥思苦想,一邊察言觀色——重要的不是他記得多少,是對方想聽什麼。
“以城主方才所言,令嬡自幼溫馴,甚至有幾分怯懦,”對方盯著他的臉道,“卻在一夜之間性情大變,城主難道不懷疑?”
戚念瑜不由想起三年前的那場宴席,就是從那天開始,戚靈靈一反常態,公然忤逆違抗他這個父親,成了不折不扣的孽障。
“的確,小女性情突變,老夫亦十分意外,”戚念瑜斟酌著道,“許是因為喪母多年,老夫又長年在外,不能及時管教,以至積怨深重,一夕之間爆發。”
他頓了頓:“或許是隨了她母親剛強執拗的性子。”
祁夜熵淡淡一笑,笑意不入眼底:“城主不曾懷疑過令嬡被人奪舍了?”
戚念瑜心頭重重一跳,但見那人眼神銳利如刀鋒,知道隱瞞無用,用衣袖抹了抹額上冷汗:“實不相瞞,老夫的確懷疑過……”
祁夜熵:“想必也查過了。”
戚念瑜被他猜中,有些訕訕的:“老夫也是以防萬一,不過並無任何異樣。”
祁夜熵點點頭,向侍從吩咐道:“帶回去。”
戚念瑜頓時著了慌:“閣……閣下何意……”
男子壓根沒有回答他的意思,兩名侍從已經一左一右將他架了起來。
戚念瑜:“閣下高抬貴手,老夫與那逆女早已恩斷義絕,她如何得罪閣下,老夫一無所知,若是閣下要對付她,老夫願效微勞,大義滅親……”
男子聞言笑了笑:“誰說小師姐得罪我?她和我不日將結為道侶。”
戚念瑜的臉色著實精彩,刹那間變了好幾變,最後變成死人般的青灰,但他仍然垂死掙紮:“雖說靈靈和老夫有些齟齬,但父女沒有隔夜仇,老夫知道她心裡還是有我這個爹的,若她將來知道此事,恐怕生出什麼誤會……”
祁夜熵一哂:“城主直到現在也不曾問過一聲,小師姐這幾年過得如何。”
戚念瑜噎住,但還是厚臉皮地懇求:“老夫是受賤人蠱惑蒙蔽,都怪那金翅大鵬離間我們父女……”
祁夜熵連一個眼神都懶得給他,衝侍衛揮了揮手,兩人熟練地用破布把戚念瑜的嘴堵上拖了出去。
待人走後,祁夜熵屏退侍從,黑貓慢慢從屏風後麵踱出來,用幽靈般的綠眼睛打量了徒孫一眼:“對你嶽父夠狠的喵。”
“他不是。”祁夜熵淡淡道。
“你怎麼知道?”黑貓伸了個懶腰,“一個人突然想開了,或者經曆劇變,都可能性情大變的。再說你小師姐的神魂動沒動過,就算戚念瑜看不出來,難道你還看不出來?”
“我也未必看得出來。”祁夜熵目光沉沉。
“怎麼可能,你小師姐還不到化神期,怎麼可能瞞得過你的眼睛,”黑貓不以為然,“除非……”
“除非小師姐並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黑貓後背發寒:“你的意思是……”
祁夜熵抬起頭,目光越過闌乾,望向草木青翠的庭院:“或許這裡對小師姐來說隻是個試煉秘境那樣的小世界吧。”
黑貓不禁打了個哆嗦,尾巴高高豎起,也不知是被這個猜測嚇到,還是因為男人平靜的語氣中有著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
“不會吧……”它不太能接受,“試煉秘境和真實世界是兩碼事,仔細看總能看出破綻的……”
“那是因為我們在秘境之外,”祁夜熵打斷它,“秘境中人卻不知道自己是假的。”
他頓了頓:“棋盤上的棋子會知道自己身在棋局中麼?他們能看見執棋的手麼?”
他想起三年前和小師姐一起進試煉塔,秘境中的人們都對自己的處境一無所知。他們都當自己的世界是真實的世界,卻不知那隻是一個片段,他們的愛恨情仇乃至於整個人生,都是為了他們這些外來的試煉者而存在的。
連他們腦海中的記憶也都是假的。
就是在秘境中,他發現了小師姐對裴諶的矛盾態度,她鄙夷他,設計他,但又關注他,執意冒險救他,甚至一開始參加比賽就是為了他。
他們隻見過幾麵,也沒什麼私交,但她似乎很了解裴諶這個人。
出試煉塔後很長一段時間,祁夜熵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得知裴諶被天極斬邪陣選為陣主,一切才仿佛迎刃而解。
祁夜熵若有所思道:“我總覺得小師姐仿佛能未卜先知,一開始就知道裴諶是那個天選之人。”
她身上的疑點遠不止這些。
比如她入門試第一天就把問道天階弄壞了。
比如上元集市上,她從夙願箱裡拿出來的那張奇怪的紙片。
比如那次菌子中毒,她講了許多“家鄉傳說”,他後來特地遣人去朱雀城一帶打聽,大部分傳說當地人根本聞所未聞。
比如她喝醉了酒不停念叨的“奶奶”,他也去查訪了,戚念瑜的老母是在戚靈靈七歲時死的,活著時不喜歡戚夫人,因此也不待見大孫女,祖孫倆根本不親近,奴仆中也沒有對得上號的人。
再比如她一個煉氣期修士,卻能撬動天極斬邪陣的壓陣法器,而他正是因為她的無心之舉才得以逃出深淵。
還有鬥妖場初見時,她和霍氏兄弟周旋已是命懸一線,卻仍然救了他。
她還是唯一一個能拔出他體內透骨釘的人。
她是什麼時候知道他祁夜身份的?真如她所言是入他靈府時?
不對,祁夜熵想起她醒來後的反應,並沒有多少震驚和畏懼。反倒是當初剛把他從鬥妖場撿回來的時候,她似乎很怕他。
那時候他不過是個鐵尾鮫奴而已,有什麼可怕?湯元門其他人都不怕他,隻有同情憐憫,他們的反應才是正常的。
恐怕小師姐在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連她“隨手”撿來的那條錦鯉也不簡單,他後來找人查過,原來她是天地間祥和之氣孕育而生的靈鯉,有數百年的修為,化成原形是因為當初替一個人擋了雷劫。
而那人又是裴諶。
這一切的一切好像串成了一張網,他們都在網中,小師姐似在網中,又似遊離在外,仿佛隻有她能縱覽全貌……
正思忖著,黑貓“喵”了一聲,打斷了他的思路。
祁夜熵蹙了蹙眉:“何事?”
“我是想,你與其在這裡猜來猜去,”黑貓一邊覷他臉色一邊道,“為什麼不直接問你小師姐?她那麼稀罕你,一定會告訴你的。”
祁夜熵:“她不說,不是不想就是不能。”
兩種情況他都問不出什麼結果,隻會徒增她的心虛和苦惱罷了。
小師姐這個人,一旦心虛肯定會躲著他。
黑貓眯了眯眼睛:“如果這裡真是小世界,哪天她要回家了你打算怎麼辦?”
“她答應過我不會走。”祁夜熵道。
“可是人總是會想家的,”黑貓小心翼翼地道,“人的想法也會變的,現在正是情好款洽的時候,當然怎麼看你都稀罕,要是哪天改了主意想回去了呢?”
它說著瞄了邪魔徒孫一眼,就這種混蛋樣,也不知道人家能忍他幾年。
祁夜熵麵無表情:“她答應過就必須做到。”
聲音裡有肅殺之意,像是突然有寒風吹過,黑貓不禁打了個哆嗦,但它的嘴向來比頭腦快:“既如此,你又何必多此一舉送她那把刀。”
“不過一把刀,想送就送了。”
黑貓嗤笑了一聲:“不過一把刀?熔煉天極斬邪陣十二壓陣法器,合了你自己的心頭血,天底下唯一能把你殺死的東西,不過一把刀?”
祁夜熵乜了它一眼,涼颼颼道:“今日你的話很多。”
黑貓明白再說下去自己身上可能會缺點東西,識時務地閉了嘴。
祁夜熵站起身回臥房,快到門口,轉頭對黑貓道:“彆跟著。”
黑貓:“……”誰稀罕看你們卿卿我我似的。
祁夜熵搴簾步入房中,戚靈靈已經合衣躺在床上睡著了,床頭擱著紙筆,長卷差不多都寫滿了,字跡很潦草,還夾雜著一些古怪的圖案。
祁夜熵一眼便看見上麵有好幾個“熵”字,他掃了一眼便替她收了起來。
她也許忘了,其實他從未告訴過她他的名字是這麼寫的,但中菌毒那晚他在她身上寫下“熵”字的時候,她卻沒有任何反應,仿佛早就知道了。
戚靈靈覺淺,儘管他小心翼翼儘可能不發出聲音,她還是醒了,坐起身揉著惺忪睡眼:“事情辦完了?”
祁夜熵點點頭,脫了外衣,走過去把她抱在懷裡一頓揉。
“怎麼了?”戚靈靈簡直懷疑他有皮膚饑渴症,沒捅破窗戶紙的時候也不知是怎麼忍的,每次摟抱,他都好像要把她揉進自己身體裡,讓兩人的血肉融合在一起似的。
有點變態,但又止不住被這種感覺吸引。
許久他才鬆開他:“我有件事要向小師姐坦白。”
戚靈靈有些意外:“嗯?”
“小師姐知道我是北溟帝後的第一個孩子吧?”
戚靈靈點點頭。
“當年我從陣中逃脫,一出來就殺了北溟太子,”祁夜熵一邊說一邊漫不經心地將戚靈靈的發絲纏繞在手指上,“這幾年北溟鐵尾奴隸叛亂,背後的人也是我。鮫皇親討叛軍死在陣前,鮫後和剩下的皇族下獄,也都是我操縱的。”
戚靈靈一點也不意外,倒是對他突然的坦白不太適應:“怎麼突然告訴我這些?”
祁夜熵注視著她的眼睛:“不是小師姐說要開誠布公麼?”
戚靈靈摸摸鼻子:“其實你也不必什麼事都告訴我,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不知是不是她心虛的緣故,男人的目光似乎變得越發銳利,閃著薄刃般的寒光。
“小師姐也有自己的秘密麼?”
他的手指越纏越緊,戚靈靈忍不住痛嘶了一聲,他立刻鬆開:“抱歉,一時不察,又把小師姐弄疼了。”
戚靈靈想把剛才的問題蒙混過去,但男人始終盯著她,像是在等她回答。
她不想騙他,但係統禁止她說出真相,正為難時,祁夜熵忽然一笑:“有秘密也無妨,小師姐不想說,我什麼也不會問,隻要小師姐留在我身邊便好。”
說著吻了吻她的脖頸:“早些歇息,明日一早我們回羅浮。”
……
回到羅浮山,外出除妖的大師兄和二師姐已經回來了。
兩人把福瑞叔也從山下請了來,等所有人齊聚一堂,便宣布了小師弟的驚天大秘密。
湯元們得知真相後卻是出奇平靜,戚靈靈甚至從他們眼中看出了幾分釋然。
麵麵相覷了一會兒,福瑞叔搔了搔毛耳朵,率先開口:“其實我們一早猜到小熵不是常人,私下裡也亂猜了一通……”
祁夜熵這反社會不會在乎彆人感受,戚靈靈卻很慚愧,低著頭道:“早該告訴福瑞叔和師兄師姐們的,卻把你們蒙在鼓裡……”
“此事該怪我一人,”祁夜熵打斷她,“是我有意隱瞞,若要清理門戶,我毫無怨言,但與小師姐無涉,她也是剛知曉此事。”
戚靈靈自不會讓他一個人背鍋:“不用把我摘出去,我早就知道了,他是我帶回宗門的,要清理門戶也該先清理我。”
舒靜嫻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忽然摘下劍鞘照著兩人的腦袋一人削了一下,冷笑著對秦芝道:“看看這兩個人,多麼情深意重,我們都是膽小怕事、忘恩負義的縮頭烏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