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張嗎?
楚璿靜下心反複回想了一遍方才的場景,覺得她不是因為蕭雁遲緊張,而是因為那時蕭逸突然提起蕭雁遲而出現的異常反應。
方才驚覺,近些日子她和他在一起時總是不由得想要去觀察他的神色,揣摩他的心思,對方稍有異動,她便會心慌意亂,猜度著他是不是心裡不快。
不禁自嘲,這樣患得患失,還真是都不像她了。
她搖了搖頭,努力驅散心中聚斂起的陰雲,朝蕭逸笑了笑,撿起他的筷子給他塞回手裡,道:“我沒緊張,你彆多想,我也不多想,我們吃飯吧。”
蕭逸凝著她的臉,目光幽若深海,聲音沉落如珠:“好。”
用過晚膳,蕭逸照例要批奏疏,而楚璿胡亂找了個理由,要先回寢殿。
蕭逸倒沒留她,隻是盯著她的背影,沉默良久,等回過神來時,繡帷後已空空蕩蕩,隻有輕微搖曳的紅穗子,表示著曾經有人從那裡走過。
她這幾日總避著自己,也不知在忙活些什麼。
楚璿一溜小跑回了寢殿,從篾簍裡拿出編到一半的腰帶,這腰帶是以粗彩絛編起來的,色澤明豔,形製精巧,不同於中原鑲金嵌玉的風格,隻在中間織了一方同心結。
當年三舅舅有一個從滇南來的好友借住在梁王府,那好友有個女兒,年齡與楚璿相仿。
她說在他們滇南,腰帶是極私密的東西,女子一生隻能給自己的夫君編腰帶,未出閣時,都不能給自己的父兄編。
蕭逸坐擁天下,吃穿用度皆是上乘,楚璿身邊名貴些的東西也都是他給她的,若要拿他的東西再送給他當生辰禮物,那未免也太敷衍了些。
而若要送他一般的,隻怕他用不住。
那便隻能從‘奇巧’二字上做文章。
楚璿美滋滋地把腰帶拿到燭光底下照著,腰帶的紋飾是十數朵太陽花,向著光而生,花芯織出一副笑臉,眉眼彎彎,弦鉤如月,笑得無憂無慮。
她從篾簍底下拿出鉤針,細細密密織起,離蕭逸的生辰還剩三天了,她得抓些緊。
冉冉進來給她添了一盞燈燭,見她低著頭忙活,道:“姑娘,你歇歇吧,讓奴婢替你織。”
楚璿搖頭,眸中星芒閃熠,緊緊凝著那明媚的太陽花:“我一定要親手織。”
冉冉心事重重地看了看楚璿,慢慢退了出去。
夜色沉釅,行宮中一片安謐,有一個黑影從牆角的另一邊拐出來,交給冉冉一個紙包,壓低了聲音道:“雁遲公子吩咐,就在聖壽節當天動手,那日皇帝要在興慶殿宴請突厥和新羅使臣,群臣百僚都在,他必走不開,你把藥下在姑娘的茶裡,尋個理由給她告假,接應的人已妥,不出一個時辰就能把她送出去……”
蕭逸生辰當日,天公不作美,竟下起雨來。濛濛雨絲連綴天地,細密織就,驪山行宮裡一片灰靄霧影,飛簷瓊閣都顯得格外模糊。
值得高興的是,素瓷總算安然到了行宮。
太後那邊思女心切,與素瓷話了大半天的家常。
當年先帝龍馭賓天,留下他們孤兒寡母,好多年太後都活得戰戰兢兢,看著幼小稚弱的蕭逸,生怕會讓人把他害了。
蕭逸長到十歲,從來沒在宣室殿用過一頓膳,都是在祈康殿,母子二人一同用,外麵人送進來,試毒太監嘗過,高顯仁再用銀針測過,送到太後跟前,她還得讓身邊心腹再替蕭逸嘗一遍。
而這個替蕭逸嘗毒的人便是隻小他幾個月的素瓷。
如今蕭逸羽翼豐滿,日子已不同從前那般辛苦,可太後每每看見素瓷,總會想起過去那段母子兩相依為命孤苦飄搖的日子,待她也就格外感念親近。
素瓷陪著說了一會兒話,看看更漏,笑道:“女兒回來還沒有去向陛下請安,如今大半日過去了,若是再不去,禮數上該說不過去了。”
太後聽她提及蕭逸,不由得冷下臉,哼了一聲,沒好氣道:“咱們陛下如今可是長大了,不同於小時候,未必願意看見你呢。”
素瓷自來時便聽翠蘊說了些太極宮裡的事,心中早有準備,溫和哄勸著太後:“陛下是最重情義的人,也是最孝順的人,女兒相信,不管再過多少年,他待女兒、待母親都會一如往昔的。”
太後臉色緩和了些,想起蕭逸這些日子總給她送東西,還都是高顯仁親自過來送,想來是有意要跟她和好,再想到今日好歹是他的生辰,不好總置氣,便也就不說什麼,放素瓷過去了。
素瓷有了兩個月的身孕,加上又是極謹慎穩重的性子,走路極慢,到了興慶殿前,侍女收起油紙傘,她見雨水順著飛簷落到地磚上,慢慢洇開,將地磚洗刷得油亮冰滑。
她停在殿外,讓人去通報,沒多時高顯仁就親自出來,遞出臂彎讓素瓷扶著,小心翼翼地進了殿門。
霽藍釉爐裡焚著龍涎香,乍一進門,馥鬱芬芳便迎麵撲來,嗅進去隻覺暖融融的。因聖壽至,帳子都換了喜慶的明紅色,以金線縷著如意祥雲紋,因天氣陰沉,殿內燃了燈燭,緋色光暈柔轉漫開,耀得人心裡暖暖的。
素瓷剛站定要行禮,忽見楚璿撥斂著裙紗從禦階跑了下來,抓住她的手,“小姨。”
她看著楚璿那美豔驚目的眉眼,有些恍惚。
當初她剛剛得封郡主,宮裡的人都欽羨不已,從前平起平坐的姐妹見了她也得磕頭,明麵上都是恭賀道喜的笑臉,可背過身去總會生出些微詞。
她生過氣。
她自小便被送入宮裡,性格最是寬厚溫和,不爭不搶,有什麼好東西都想著一同當差的姐妹,有了錯處她也幫著遮掩。可如今,就因為她掙了個好前程,且不說這好前程還是當年用命換來的,就忙不迭把她過去的那些好都一概抹煞,嫉恨多得都快掩不住,也著實令人傷心。
那個時候,倒是楚璿,見了她總會笑容甜甜,清清亮亮地叫一聲小姨。
素瓷自忖沒有待她多好,隻是瞧著她小小年紀被送進宮裡,在深帷夾縫裡掙紮生存,還要看太後臉色,身體又嬌弱,動不動就生病,覺得她可憐,也就在太後為難她的時候幫著說了幾句好話。
太後十分厭惡她,好話也不敢說太多,不過察言觀色,拿捏著分寸,少少地說上幾句,有時候管用,大多數時候都不管用。
就這麼點微末之恩,卻被她牢牢記在了心裡,素瓷那時隻可惜,自己受封郡主後很快就嫁了出去,若是不嫁,留在宮裡,必會比從前更加護著她。
想起這些往事,她看向楚璿的目光愈加柔波流動,溫聲道:“兩年不見,貴妃娘娘一切都好嗎?”
楚璿笑吟吟回:“好啊,小姨也好嗎?”她將目光移到素瓷的肚子上,不由得流露出幾分羨慕。
兩人你來我往寒暄了許久,素瓷恍然想起皇帝陛下還被晾在禦座上,忙要行禮,蕭逸搶先一步道:“你有了身孕,就不必多禮了。”
素瓷便依言抬起了頭,打趣著笑說:“素瓷方才進來時,好像聽裡麵有爭吵聲,還想著這好好聖壽節,怎麼就吵起來了?”
她最是會察言觀色,見蕭逸容色溫和,鳳眸含笑,看向楚璿的目光裡滿溢出柔情,絕不是生氣的模樣,才敢挑這樣的話頭,引兩人多說些話。
楚璿拉著素瓷的手,先抱怨:“小姨,我好心好意送陛下生辰禮物,他可倒好,還嫌我做的醜,你給評評理,他怎麼能這樣!”
蕭逸忙道:“朕可沒說醜,朕隻是說這腰帶有點太紮眼,顏色有點太亮,跟朕的衣裳都不相配,就這麼一句話你就生了氣,你脾氣也忒大了些。”
素瓷笑著看向楚璿,卻見楚璿漲紅了臉,玉麵上漫過羞惱之色,拎著裙紗上前,氣道:“既然不相配,那還給我。”
蕭逸手裡緊捏著那腰帶,靈巧地一轉身,避開她上來搶奪的手,笑說:“你送出來的東西怎麼能要回去?不還!”
楚璿搶不過他,生了會兒悶氣,眼珠轉了轉,低下頭要去解腰間的玉玦,邊解邊道:“我把你的還給你,腰帶還我。”
素瓷方才定睛細看,楚璿腰間佩的那塊玉玦上浮雕著曇花紋飾,質地上乘,碧綠通瑩,缺口處纏了層層紅線。
若是沒看錯那應當是已故的仁獻太後留下的,是陛下生母留給他的唯一遺物。
她重又看向蕭逸,暗自心驚。網,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