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人,一男一女,怎地說起話來跟針鋒相對的情敵似的。
她歪頭打量著他們,視線在他們之間逡巡,卻聽蕭逸道:“好了,朕不跟你廢話了,你今日來有什麼事?”
秦鶯鶯眼珠轉了轉,斂去吊兒郎當的神情,轉而變得嚴肅起來,她頗有顧忌地看看楚璿,又看向蕭逸:“今日要說的話事關重大,她……能信嗎?”
楚璿的心遽然提起來,暗揣著緊張地看向蕭逸。
蕭逸掃了她們一眼,輕提了提唇角,清清淡淡道:“能。”
短短一個字,後麵再無贅述,隻仿佛這是理所應當的事,全然不需多加解釋。
秦鶯鶯很是驚訝。
她記憶中的那個蕭逸,外表灑脫,實則工於心計,精於算計,看上去和煦溫潤如春風,其實春風之內是堅硬難融的萬仞冰山,拿鐵鍬鑿都鑿不開一道縫隙,這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小美人,又是梁王的外孫女,究竟是怎麼做到讓他信任的?
秦鶯鶯直覺自己未曾涉足大周的五年裡發生了很多事,但她全未參與過,也全然不知內情,不禁有些悵然,聲音也低徊了不少:“我這次來長安,明為胥朝使臣,實則是受父親所托,要來找一樣東西。”
他們三人已圍著禦案坐下,楚璿和蕭逸坐在裡側,麵對著外側的秦鶯鶯,蕭逸問:“你要找什麼?”
秦鶯鶯略微躊躇,抬眸,鄭重道:“迦陵鏡。”
楚璿感覺蕭逸在聽到這三個字後,握著自己的手猛然顫了顫,她歪頭看向蕭逸,卻見他麵上是毫無破綻的平靜:“彆夏公主留下的東西。”
秦鶯鶯點頭:“你果然知道。當年彆夏離開胥朝,命匠人打了一枚迦陵鏡,其用處便如中原的虎符,可召集調遣彆夏留在胥朝軍中的舊部。我父親派人暗中查訪多年,才證實了這枚銅鏡的存在。並且他猜測,銅鏡尚未落到彆夏後人的手裡,因他一直監視著幾個軍中可疑的人,他們暫且沒有異動。”
楚璿感覺蕭逸的手心在短時間內出了許多汗,濕膩膩的黏在她手背上,說不出的蹊蹺可疑。
可偏偏,他的神情與反應都是那麼自然,甚至連疑惑也提的恰到好處:“朕雖對迦陵鏡有所耳聞,但一直奇怪,距離彆夏當年奪權敗北已有四十五年之久,整整四十五年,就算當年她安插在軍中的人正值壯年,可如今應當已垂垂老矣,如何還能擔得起複辟之重任?”
秦鶯鶯沉默片刻,道:“你可能不知道,當年的彆夏在胥朝,那是傳奇人物,仰慕追隨者眾多,其中不乏死忠者。由彆夏挑選出潛伏在軍中的人,必然是對她忠心不二的,這項任務既擔在了他們肩上,便會有父死子繼,代代相傳的可能。彆夏可能也想到了這一點,不光潛伏下去的人可能需要父死子繼,就連她的胥王夢也可能需要母死子女繼,所以才會留下迦陵鏡這樣的信物。”
“隻是不知當年發生了什麼,彆夏的後人竟沒有順利拿到迦陵鏡。”
蕭逸擰眉沉思,斟酌著道:“若是這樣,那他們之間應當有可以驗證對方身份的信物,畢竟物是人非,忠也好義也罷,都是父母輩的事,與他們而言,彼此都是素未謀麵的陌生人。”
秦鶯鶯說:“我曾經在古籍中研究過迦陵鏡,各地方的形製雖有差異,但總體來說都會在鏡心鑿破孔,我猜測彆夏留下的那枚迦陵鏡很有可能會有多處破孔,而缺失的部分就在軍中舊部的手裡,他們主仆會拿著各自信物相認,若是能拚湊在一起,就代表各自是對方要找的人。”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道:“迦陵鏡拚湊完整的那一天,就是彆夏子女能調遣其軍中舊部的時候。”
她特意點出,且加重了語氣,是想引起蕭逸的注意,為她後麵提出交易做鋪墊。
豈料蕭逸根本沒接她這茬,深思片刻,道:“這裡麵有一個矛盾之處。你剛才說懷疑彆夏的子女調動宗府物資,這說明宗府裡的細作已經認了主人,而軍中力量他暫且調動不了,是因為他沒有拿到迦陵鏡。既然這些細作都是彆夏留下的,那為什麼宗府裡的人認識他並火速歸降,而軍中卻需要信物才能聽其調遣?”
秦鶯鶯笑道:“不愧是皇帝陛下,一問就問到了重點。”她沒急著作答,氣定神閒地反問:“我想問陛下,你有近臣心腹嗎?”
蕭逸點頭。
“那近臣心腹之間會再分親疏遠近嗎?”
蕭逸眉峰一顫,眼中劃過一道精光,定定地看著她,好像明白了。
秦鶯鶯道:“彆夏是從宗府起家,她在朝中的崛起便從執掌宗府的那一日開始,宗府裡的人很有可能是從她微時便追隨在側的,自然跟後來的軍中將領有親疏遠近之分。”
“若彆夏真的留下了後代,而她在安排這一切的時候已意識到自己大勢將去,那麼為了子女的安全,可能並不會把子女的身份告知給所有部下,而隻會告訴其中的少數自己最信任的人。這少數人或許有長壽存活至今的,或許有已死而將任務代際相傳的,不管怎麼樣,這少數人及其後代是不需要信物來辨認少主的。而剩下的就不一樣了。”
“陛下,你聽明白了嗎?這裡麵有一個關鍵。”
蕭逸剛要開口,楚璿輕輕拉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她目光瑩透,清波碧瀲,看向他們兩個人,按捺著激動,道:“我來說,我聽出關鍵是什麼了。”
秦鶯鶯含笑看著她,剛想說:小美人,一邊玩去,這不是你能搞明白的。
卻見蕭逸溫柔淺笑:“好,你說吧。”
秦鶯鶯:……
這臉變得也太快了吧!
楚璿挺直了脊背,表情嚴肅道:“這說明彆夏公主的後人在大周是有身份的。或是被寄養在有名的世家大族裡,或是有固定的且獨一無二的頭銜勳爵在身,絕不會是東村的張三或是西村的李四,這個身份肯定是好辨認的,所以宗府的舊部才會那麼悄無聲息地認主。他們雖然相隔千裡,但在胥朝也能聽說主人的動向,一直遠遠看著他,等著他成年,後麵的認主便是水到渠成。”
說完,她有些緊張地看向蕭逸,蕭逸怔怔望著她,目光癡凝,許久,才緩緩點頭,滿是讚賞道:“說的一點沒錯。”
秦鶯鶯看著這兩人含情脈脈的對視,突然傾身,把頭插在他們兩人中間,對著蕭逸道:“我們胥朝有個風俗,你有沒有興趣聽一下?”
蕭逸毫不客氣地把她的頭拍開,冷聲道:“沒有。”
秦鶯鶯懨懨地回來坐正,神色癡惘又有些憂鬱地看向楚璿,見她全部目光都落在蕭逸身上,眸若含星,熠熠閃亮,心裡登時不是滋味,便想著能吸引她的注意。
“小美人,我告訴你,據我猜測這個幕後黑手極有可能是你外公、梁王身邊的人。”
果然成功引來了楚璿的目光。
秦鶯鶯一本正經道:“你興許還很熟悉,但你絕猜不出會是他。這個人極會隱藏,也極具有欺騙性,哪怕你與他麵對麵,有人萬分篤定地告訴你就是他,你也不會信。”
她放輕柔了聲音,語重心長道:“所謂偽裝,就是把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明明絕頂聰明,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明明刀頭舔血,心狠手辣,可讓你看到的模樣,興許跟這些是完全沾不上邊的。”
楚璿凝神稟息地聽著,順著她的話深想,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隻覺一股冷意在身體內部蔓延開。
蕭逸握住她的手,淡然道:“好了,今天就到這裡,高顯仁,送客。”
秦鶯鶯:!!
不是,她的交易還沒說呢,不帶這樣的,利用完人就攆啊?!
秦鶯鶯緊掰著禦案的桌角不撒,大聲嚎:“蕭逸,你不能這樣對我!當年梁王要害你,是我救了你,我對你有救命之恩,你不能恩將仇報!”
楚璿一詫,驚愕地看向她。
蕭逸冷冽的麵容微微鬆動,掠了秦鶯鶯一眼,道:“今晚亥時,你到觀文殿來。”
秦鶯鶯這才撒開手,被高顯仁連請帶轟地攆了出去。
殿中又隻剩下楚璿和蕭逸兩人。
楚璿本想問問蕭逸,秦鶯鶯口中的救命之恩是如何發生的,但兩人獨處了沒有一刻,韶關的戰報又來了,蕭逸不得不加緊批閱,且軍情看上去好像十分緊急,蕭逸直接命人搬著奏疏去了鳳閣,召集輔臣,加速調兵遣將。
蕭逸走後,楚璿安靜地琢磨了一番剛剛他和侯恒苑的談話。
蕭庭寒看樣子肯定是當不起大任,而外公也不可能任由宛洛守軍落入外姓人手裡,那可不可以……
她有一個設想,有些大膽,但隱隱又覺得未必不可。
這樣思索著,漸上來些困倦之意,便在宣室殿小憩了一會兒,誰知這一覺醒來天已全黑了,殿裡燃起燈燭,畫月正端了羹湯進來,見她醒了,微微笑道:“娘娘,陛下剛才回來見您睡著,讓我們都不要吵您,隻吩咐給您燉湯,待您醒來之後就喝。”
陛下……蕭逸回來過……
她猛地想起下午時蕭逸和秦鶯鶯的約定,再回頭看看更漏……離亥時還有一刻。
楚璿端起羹湯小心啜飲著,飲了幾口,將瓷碗放下,起身,衝畫月道:“我出去走走,彆跟著我。”
她可以對月發誓,她絕不是小心眼。
她絕不是懷疑蕭逸想背著她跟秦鶯鶯說悄悄話,她絕沒有疑心蕭逸和秦鶯鶯之間的清白。
絕沒有!
她隻是想出來散散心,奈何月色皎潔如霜,鍍的禦苑景致太美,一不留神就走遠了,走到了觀文殿……
殿外無禁衛,想來是有人提前將他們調走了。
她放輕了腳步,將殿門推開一道縫隙,閃身溜了進去。
觀文殿乃是藏書殿,鱗次排著幾個大書架,隻覺烏雲壓頂,黑沉沉的落下來。
殿中有夜明珠照明,光色暗昧,她鬼鬼祟祟地躲到書架後,心道待會兒等蕭逸和秦鶯鶯進來說話,她就在這兒聽著,等他們說完走了,她再出來。
算盤正打得劈裡啪啦響,忽覺她麵前書架上的書挪動了一下,周圍黑漆漆、靜悄悄的,她不由得生出些詭異之感,心跳到了嗓子眼,倉惶不安地環顧四周。
黑暗裡響起密匝且輕微的腳步聲,她腕上一緊,被一隻冰涼涼的爪子拽住,心中大驚,下意識撲通著要掙脫,那人力氣本足夠大,卻不想腳下絆到了剛被她丟出來探虛實的書,兩人齊向後倒,仰躺在地,她十分精準地趴在了楚璿的身上。
混亂間,殿中亮起了一盞燈燭,緋紅的燭光漫開,照亮了周圍,蕭逸正提著一盞紅紗罩燈靜靜看著他們兩。
楚璿望向趴在自己身上的秦鶯鶯,腦中出現了短暫的空白,突然一道雷光霹靂落下,她怔怔看向對方在無偽裝狀態下的脖子,又摸了摸自己的胸,一聲尖叫,忙將她推開。
她她她她……他!
……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