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還沒到上朝的時辰,高顯仁就慌慌張張地跑進了長秋殿,在幔帳外道:“陛下,不好了,出事了。”
楚璿睡得迷糊,揉搓著惺忪睡眼,半寐半醒地呢喃:“出什麼事了……”
蕭逸騰得坐了起來,給楚璿掖了掖被角,道:“沒事,睡你的吧。”
說吧,他迅疾起身,趿上鞋,拂開幔帳快步出去。
“昨天夜裡雲麾將軍在樂坊糾結了一批紈絝子弟飲酒作樂,喝得醉醺醺的,又受了宴席中一名舞姬的攛掇,竟把新擬好的布防圖拿了出來。所幸隨他同席的副將覺得事情不妙,快速離席通知了宛洛軍中的幾位老將軍,他們連夜帶人把樂坊封了,聽說見過布防圖的舞姬都被暗中處置了……”
那即將出征的宛洛主帥、雲麾將軍蕭庭寒果然沒讓蕭逸失望。
先前侯恒苑奉命不約束為難蕭庭寒,目的就是等著他犯錯,等著尋他的疏漏,因此老尚書暗中派了人一天十二個時辰跟著蕭庭寒。
這事一出,侯恒苑甚至比那幾個老將軍先得到消息,他派人去京兆府擊鼓告狀,說有世家子弟公然違抗聖旨在樂坊宴飲作樂,京兆府派人去時,正碰上宛洛守軍在樂坊裡手忙角落地滅口,收拾布防圖……
不出半日,消息就傳遍了長安,朝中一片嘩然,聽說連梁王都氣得不行,朝著蕭庭寒那張醉醺醺、紅彤彤的臉連甩了好幾巴掌。
這樣一折騰,蕭庭寒這雲麾將軍鐵定做不長了,更加不可能讓他做征討突厥的主帥。
消息傳到後宮,楚璿正陪著已很顯懷的素瓷在散步,她搖著玉綃骨團扇,任那尾魚形的沉香木扇墜左搖右晃,暗自琢磨了琢磨,喚過畫月,道:“庭寒表哥如今的日子大約很是難過,你裝些鵝油酥炸糕替我回趟梁王府,把點心帶給他。”
素瓷撫著凸起的腹部,有些詫異:“你同這個表哥關係也不是很密切,都這個時候了,眼瞧著他是沒有前程可言了,還往前湊什麼?”
他是沒有前程可言,可他現在還是雲麾將軍,手裡還攥著十萬大軍,軍中的老將依舊對他百般回護……
楚璿未作答,隻衝素瓷笑了笑,心裡想,但願蕭庭寒能明白她的意思。
蕭庭寒如今的日子很不好過。
他被關在家中禁足,侯恒苑領了一幫人忙不迭地添油加醋、落井下石,想法設法要給他定個重罪。
縱然有蕭鳶留下的幾位心腹重將在替他四處奔走,可他捅的簍子畢竟太大,恐怕是沒什麼用了。
房間裡冷冷清清,雖還未交出官印,可儼然已一文不名,乏人問津了。
桌上隻孤零零放著一個青瓷碟,碟裡是還溫熱的鵝油酥炸糕,金黃的糕麵上用乳酪描畫出花枝,看上去精巧又可口。
蕭庭寒自然沒有胃口,看著這些點心,頹然地苦笑了笑。
小廝在外麵喊:“將軍,雁遲公子來了。”
蕭雁遲推門而入,恭敬地朝蕭庭寒施了一揖,問:“兄長找我來有何事?”
蕭庭寒朝小廝擺了擺手,讓他把門關緊。而後左右打量了一番蕭雁遲,發覺這小子不知不覺間長得很是健碩,練慣了武的胳膊結實有力,這麼看著,一點他爹那文弱書生的感覺都沒有。
想起從前自己父親還活著時,何等英雄人物,家裡叔伯在他麵前皆遜色,如今,這戰場到了他們這一輩人,卻全然逆轉了。
蕭庭寒隻覺心底湧上些許澀然,不由得歎了口氣,卻又看到了桌子上楚璿剛命人送來的點心。
他閉了閉眼,凝了凝心神,道:“雁遲,我的情形你也知道,這個雲麾將軍我鐵定是當不下去了,眼瞧著大伯那邊高興的快要敲鑼打鼓了,你就沒有什麼想法嗎?”
蕭雁遲茫然地撓了撓頭:“我能有什麼想法?大家都是兄弟,你是不是雲麾將軍有什麼要緊?咱爺爺是梁王,誰敢給咱們虧吃?”
“你個蠢蛋!”蕭庭寒沒忍住大罵:“就憑你那點腦子,將來如何算計得過大伯?”
蕭雁遲很是疑惑:“我為什麼要去算計大伯?他又沒來招我。”
蕭庭寒深吸了口氣,心道不跟這愣頭青上火,隻耐著性子道:“從前大伯是怎麼算計我爹的你都看在眼裡。現在我爹死了,我眼瞧著要失勢了,這家裡有希望跟他一爭長短的隻剩下你爹和你,你想想,他把我收拾了,可不就騰出手來使勁壓製你們,這樣他的世子之位就穩如泰山了。”
“不是,這都什麼跟什麼?我爹是個書生,我是個武夫,我們兩什麼時候想過要跟大伯去爭長短?這家裡人都是怎麼了,魔怔了都……”
蕭庭寒一擺手,乾脆道:“你彆跟我廢話了,我就問你,這雲麾將軍給你當,你敢不敢接?”
蕭雁遲徹底懵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我當?我怎麼能當了?再說了,這事也不是咱們商量商量就成了,爺爺和大伯那邊都還沒有定奪呢……”
蕭庭寒指著他,寧肅道:“我就問你,給你,你敢不敢接?你要是敢,後麵的事不用你操心,我就替你辦了,軍中都是我父親生前留下的舊部,他們聽我的。”
蕭雁遲沉默了半天,又抬頭道:“可是……我和我爹在朝中半點靠山都沒有,真照你說的大伯盯著這位子,我怕我接了也坐不穩啊。”
蕭庭寒輕笑了幾聲,瞧著這愣小子,搖了搖頭:“誰說你沒有靠山?你有個旁人眼紅都眼紅不來的大靠山。”他看向桌上那盤點心,道:“楚貴妃啊。我一出事,她就命人送了這個,這糕點上描著連枝,意為同氣連枝,她的意思很明白了,想要與大伯為敵,唯有兄弟聯手。”
蕭雁遲目光癡愣地看著點心,聽蕭庭寒在自己耳邊道:“這丫頭從小心眼就多,又很向著你,如今她聖寵正隆,又跟爺爺不似從前親近,肯定是想要扶持你給她在前朝當靠山。這是個對大家都好的買賣,你爭點氣,多添點小心,彆像我似的,以為拿到了帥印就可以高枕無憂。”
蕭雁遲覺得自己好似是飄出了門,滿是不可思議的荒誕之感,可順著蕭庭寒剛才的話想下去,又隱隱覺得心潮滂湃,抑製不住的激動,一顆心砰砰跳,幾乎要從嗓子眼裡跳出去。
……
楚璿做了這件事,便不想瞞著蕭逸,趁著晚膳時候他有片刻的安歇,去了宣室殿跟他說了。
說完之後,眼看著蕭逸的臉色漸漸沉下去,冷瞥了楚璿一眼:“你能不能在做事之前跟我商量商量?”
楚璿迎著他冰涼的視線,很平淡地搖頭:“不能。”
蕭逸微眯了眼,冷笑道:“一碰到蕭雁遲,你就變了副樣子,哪怕從前你跟我承諾的再好,都抵不過你一片向著他的心。”
楚璿依舊淡然,冷靜地看著蕭逸,道:“思弈,碰到雁遲就變了副樣子的人不是我,是你。”
“我問你,若雁遲對我沒有那樣的心思,若你沒有因為他而吃醋,你站在絕對冷靜的角度來思考當前的局麵,你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
“想要外公放棄宛洛守軍的節製權是絕對不可能的。那是他最大的資本,他哪怕魚死網破都要保住,可如今正是邊關不穩,山河淪喪的時候,他能魚死網破,你輸得起嗎?”
“不想魚死網破,那讓蕭騰的兒子來接手宛洛守軍嗎?你很清楚,若是那樣,從此以後梁王府將會是鐵板一塊,蕭騰不必再費心思來使自己地位安穩,他會全心全意幫著外公來對付你。蕭騰這個人陰沉狡詐,專會使暗招,你從前也不是沒有見識過,你真得願意事情發展到那個程度嗎?”
“到了現在,已經沒有更好的路可走了,讓雁遲接掌宛洛守軍,是對大局而言最好的決定。”
蕭逸弓起手背抵著下頜,思索了許久,讓自己漸冷靜下來,道:“蕭雁遲也是梁王的孫子,他不會跟我一條心。”
楚璿目斂精光,如針芒般明亮:“蕭騰不會讓他好過。這十萬大軍在誰的手裡,誰就是蕭騰的眼中釘。而外公這個人慣常是薄情寡義的,利益算計永遠在親情之上,未必會維護雁遲。日子久了,雁遲就會跟我一樣,對他徹底寒心。”
“我們不能指望雁遲會向你倒戈,但隻要他不會全心為梁王府出力,將來你的勝算就會提高。”
她默了默,上前抓住蕭逸的手,溫聲道:“思弈,你不是說看人遠比讀書更重要嗎?這些是我從小看到大的人,我比你了解他們,這一步路不是為了雁遲,而是為了你。”
蕭逸凝著她,眸光幽邃,沉默不語。
楚璿斂眉想了想,突然道:“我不喜歡太過單純的人。我很小的時候就考慮過,雁遲這個人太沒心眼,保護不了我。哪怕沒有你,我也不會選他。我喜歡……聰明的,有手段的,做事雷厲風行乾脆利落的。”
她側身抱住蕭逸,將頭扣在他的肩上,嗡嗡道:“我喜歡能保護我的人。從你為了我殺死蕭鳶的那一夜起,我就對你傾儘所有,死心塌地了,你怎麼能懷疑我呢……”
蕭逸僵坐著,任由她抱,就是不回應。這樣僵持許久,他才把楚璿撈進懷裡,道:“你還是得快點生個孩子。”
他看向楚璿的腹部,皺眉:“藥喝了那麼多,一點動靜都沒有,等我騰出手,先砍了太醫院那幫庸醫的腦袋。”
楚璿知道他每每犯了疑心病,每每覺得自己有會與他離心的可能,便會無比執拗於要她生孩子。
她有些鬱鬱地窩在蕭逸懷裡,道:“我聽小姨說,靜水庵的送子觀音很靈,要不明天我去拜一拜?”
皇帝陛下也不知又考慮了些什麼,沉默半天才點頭,道:“你明天去拜,晚上回來到宣室殿來。”
楚璿心裡很不是滋味,悶了半天,賭氣道:“我不生孩子,我把心挖出來給你看。我現在無比後悔我為什麼要去理會這些事,為什麼又跟雁遲扯上瓜葛了,我以為我都解釋明白了,我以為在你心裡那些事都過去了。”
蕭逸將她緊嵌進懷裡,道:“璿兒,你若是愛我,就該給我足夠的安全感。我控製不住自己……”
這樣隻會在她麵前展現脆弱一麵的他,又著實讓楚璿恨不起來。
第二日她依言出宮去靜水庵上香,因戰事在即,不好太過高調奢侈,便隻備了一輛紫鬃馬車,帶了十幾個便服禁衛。
一路上畫月都在往馬車外看,邊看邊疑道:“真是奇怪,那人一直跟著咱們……”
楚璿心裡總在想著蕭逸,提不起精神頭去看,靠在馬車壁上闔著眼睛想:這會兒他又在乾什麼呢?
蕭逸在宣室殿見了江淮。
因下個月是梁王的六十五歲壽辰,江淮去了南陽把雲蘅郡主和楚玥接來長安為梁王祝壽。路上發生了些事,他有些難安,怕楚璿會有難,思來想去還是來找了蕭逸。
“楚玥和伯母對璿……對貴妃娘娘積怨頗深,臣有些看不過去,覺得娘娘這些年受了那些委屈,應該讓她家裡人知道。便把蕭鳶對她做的事都說了……伯母的反應倒是正常,隻是楚玥一直追著臣問細節……”
蕭逸隻覺腦子裡有根弦驟然崩斷,眼神沉冷:“江淮,人善良是好事,可若是善良到要多管閒事,還管不到好處,最後留下一堆爛攤子,那就是蠢!愚蠢至極!”
他起身疾步走向殿外:“增派禁軍出宮去接貴妃,告訴她靜水庵不能去了,立即回宮。”
在梁王的眼裡,蕭鳶死得莫名其妙,他生前在宛州安排的行動又失敗了,這些正愁查不到禍首。萬一楚玥那個心腸歹毒的丫頭把蕭鳶和楚璿之間的恩怨告訴了梁王,那他豈不是要把這些事都算在楚璿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