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裡今日未焚龍涎香, 早上楚璿趁著蕭逸還沒下朝, 把香鼎澆滅了, 自櫃裡取了幾隻越窯褐釉香爐, 往裡各撒了一把蘇合香。
蘇合香甘甜清芬, 有著凝神靜心的功效, 香丸在小火熏蒸下化作香霧杳杳飄散於殿宇的各個角落,倒是有些夏末花開荼蘼的感覺。
秦鶯鶯垂袖站著,緊盯著蕭逸, 見他終於決定結束這雙方實力嚴重不對等的棋局,將在指尖輾轉許久的白棋落在殘陣的樞要之處。
楚璿反應稍慢了些,盯著那無從下手的棋局愣了一會兒,才發覺此局終了,已無路可走了。
她頹喪地把手中棋子撒回棋簍裡,其中還包括從蕭逸那裡偷來的幾枚白棋……歎道:“我又輸了。”
蕭逸笑道:“輸給我不是很正常嗎?我若是連你都贏不了, 那不是太……”被楚璿陰悱悱地一瞪, 他戛然住口, 將手抵在下頜斟酌了一會兒,和煦道:“我教你, 縱橫棋局猶如排兵布陣,得精鑽細研才能見成效, 像你這樣的野路子再過十年也贏不了我。”
楚璿這才舒坦了些, 嬌顏初霽, 望著蕭逸甜膩膩地笑了笑。
秦鶯鶯在一邊看得心情甚是複雜, 將雙手交疊放於身前, 凝目看向蕭逸,“我不明白,你怎麼知道我跟梁王串通,我哪裡露出破綻了?”
蕭逸眉宇長展,臉上表情極淡,道:“你是個頂聰明的人,做事也很小心,幾乎是滴水不漏的,想要從你身上看出破綻,著實是不容易的。”
他轉眸掠了秦鶯鶯一眼,唇角邊噙起幽潤的笑,不慌不忙道:“你還記得你隨使團來長安後,我們第一次在宣室殿會麵的場景嗎?”
“朕托你調查胥朝宗府與梁王之間的關係,你把調查所得如實詳儘地告訴了朕,事情到這裡還算正常……”
那時候楚璿也在,她循著他的話回憶了當晚的情形——秦鶯鶯對蕭逸可謂真誠至極,知無不言言無不儘,甚至最初是根據從秦鶯鶯那裡得來的消息,才讓蕭逸坐實了所猜測的梁王與胥朝之間的關係。
那時的他們看上去當真是密交摯友,雖然一個過分冷漠,一個又過分跳脫,但瞧上去對彼此都是真心實意的。
想的這兒,她的心情不由得有些低沉,神情略顯複雜地看向秦鶯鶯。
他依舊一副處變不驚、淡然自若的模樣,察覺到楚璿看他,還朝她輕擠了擠眼。
“可第二次見麵,你就不對勁了。你說想跟朕做交易,讓朕替你找迦陵鏡,並把你所知道的關於彆夏在敗亡後遺留的東西儘數告知與我,以顯示你的誠意。可你在提出交易後,卻沒有催促朕儘快給你答複,反而當著朕的麵兒去撩撥璿兒,誘朕吃醋,把你趕了出去。”
蕭逸抬手拂了拂自香爐頂蓋鏤隙裡飄出的煙霧,連聲音都似隱在雲端迷霧之後,高深且縹緲:“鶯鶯,你野心勃勃,對迦陵鏡勢在必得,手中又握有朕想知道的秘密,按照你一慣縝密的作風,該立即與朕敲定交易一事,甚至當晚就該催促著完成交易,彼此儘快交換信息,好去辦各自想辦的事。”
“可是你沒有。”
“你為了心中的胥王夢而遠離故土,千裡迢迢來到長安,見到了朕,在最關鍵的時候想的不是朝著王鼎帝祚更近一步,而是來調戲朕的女人……”
“固然你是個好色的,可你絕不是個會色令智昏的人。”蕭逸停頓下,神情微妙地看了楚璿一眼,道:“隻有真正癡情的或是足夠荒唐的人才會色令智昏,你這種朝三暮四的男人,又精明似鬼,在最關鍵的時候想的絕不會是女人。”
“朕想,那個時候你用來與朕交換迦陵鏡的關於梁王和彆夏的那段往事,梁王還沒有告訴你吧,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若是朕順水推舟要求立即交易你就露餡了,所以你必須先激怒朕讓朕把你趕走。”
“你提出了交易,觀察了朕的反應,再回去告訴梁王,由他來決定要不往下走。朕沒有讓你失望,朕與你約在觀文殿見麵,表現得很積極,梁王也決定由你出麵來跟朕做這筆交易,從朕這裡套出迦陵鏡的下落,所以才告訴了你他和彆夏的那段往事,這才有了我們在觀文殿的那次會麵。”
“鶯鶯,朕可有哪裡說錯?”
殿中一片死寂。
沉默良久,驀地,秦鶯鶯拊掌,那清脆的掌聲伴著腰間環佩輕鳴,他眼波微漾,傾心歎服:“厲害,真是厲害,就跟你親眼看見的一樣,陛下真乃當世奇才。”
“隻是我不懂,就憑這些你就認定了我已背叛你?未免太草率些了吧,難道從一開始我在你心裡就是不值得信任的?”
蕭逸神情澹靜,緩緩搖頭。
“你們的胥王,秦懷仲。世人都傳他與梁王私交甚篤,早已暗中投靠,並為他提供錢糧來操練私兵,誠然,他確實投靠了大周,但投靠的卻不是梁王。”
秦鶯鶯當即明了:“他投靠了陛下。”
蕭逸含著一縷悠淡笑意,帶了些許憐憫:“他提前探知你與梁王的關係,在胥朝使團抵達長安之前就已經告訴了朕。朕答應他,有生之年會保他王位安穩無虞,所以,鶯鶯,隻能對不起你了,你既做了第二個彆夏,便隻能是彆夏的結局。朕早就對你說過,都是命,命中沒有,強求不來。”
秦鶯鶯仰頭哈哈大笑,笑聲含著無限的慘淡與自嘲,直把自己笑出了眼淚,笑得身體前搖後晃,踉蹌了幾步,險些被裙紗絆倒,才將將站穩,譏誚道:“梁王那個王八蛋,我早就對他說過,既然要用就得信我,把所有事先跟我說明白了,我好隨機應變。可這老狐狸天生疑心重,話從來說一半藏一半,不到最後關頭不讓我知道,他也不想想,皇帝陛下何等人物,豈是那麼好瞞騙的?”
他歎息:“還是胥王眼光好,知道擇良木而棲,出賣了我換回他的千秋王位,這買賣做得真合算。”
蕭逸將手搭在棋盤上,思忖了片刻,轉頭看向他,“你還有一次機會,可以與朕合作。事成之後你可以回胥朝繼續掌管宗府,你比胥王年輕幾十歲,隻要熬到他壽終正寢,再想乾什麼朕便不管了。”
秦鶯鶯苦笑:“我還有彆的選擇嗎?我如果不選這條路是不是連胥朝都回不去了?”
蕭逸點頭,麵上一派清風和煦,“你說關於彆夏的事都是你父親查到,迦陵鏡也是你父親想要的,半個月前,秦攸已經秘密向朕呈遞了私信,說這一切都是你的自作主張,跟他半點關係都沒有。”
秦鶯鶯甚是平靜,無波無瀾地說:“是我爹的風格。”
蕭逸那長睫羽下瑩透如黑曜石的眼珠轉了轉,泛出些許暖光:“你幫朕走完最後一步棋,朕放你一馬,會安穩把你送回胥朝,就當還了當年你對朕的救命之恩。”
秦鶯鶯默了片刻,斂卻了滿臉戲謔自嘲的笑,鄭重地抬頭:“你說要我做什麼。”
蕭逸道:“如今梁王不在長安,你若有事該找誰?”
“梁王身邊有個護衛,是他的心腹,叫裴鼎英,沒有跟梁王去宛州,我一般都是派人去聯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