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陽光熾盛,落在青石磚上,照出昨夜大雨滂沱後的淋漓濕意。
宮人們怕地磚沾著水會滑,正拿麻布手腳伶俐地擦著,蕭逸漫步而出,眸光幽邃,遠眺遙山瓊閣,表情甚是高深,沉默許久,才道:“準了,朕就在偏殿,他到了之後讓他先來見朕。”
高顯仁應下,吩咐了身邊的小黃門。
打點好這裡的一切,主仆二人去了偏殿。
雲蘅身上穿著梁王府侍女的衣裳,正抱膝坐在偏殿的角落裡。
她方才親眼見了楚璿脆弱得跟張紙片子似的,也見了蕭逸冷怒陰鷙的模樣,心裡怕極了,既怕楚璿出事,也怕自己會像楚玥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正忐忑不安,殿門被推開了。
耀目的陽光潑灑進來,刺花了她的眼,她抬起手擋住,直到殿門被重新關上,才看清楚眼前人是蕭逸。
她忙站起身,撲通跪倒,哀泣道:“陛下,我當真不知道璿兒胎像不穩啊,我隻當已經五個月了,應該穩了啊。而且宮裡傳出的消息一直都是中宮安好,我這才……才……”
蕭逸彎身坐下,冷瞥了她一眼,“這才什麼?這才要來刺激刺激她,免得她太過安好?”
雲蘅忙搖頭,淚水像斷繩的珠子,撲簌簌落下。
蕭逸隻覺心裡憋悶。
雲蘅跟楚玥不一樣,她隻是蠢,隻是偏心,外加有些自私,卻沒有楚玥那等陰毒刻骨的壞。
但他真希望她也那麼壞,這樣他就有名目把她也處置了,把她送去崖州的律院跟楚玥母女團聚算了。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墨瞳裡射出淩銳到直剮人心的光,“你知道璿兒是個什麼情形嗎?禦醫說了,她根本熬不到孩子足月生產,這孩子一定會早產,而且還會難產,因為她已呈氣血兩虧之狀,根本沒有力氣能把孩子順利生下來。”
雲蘅頹然跌坐在地上。
“你知道她的身體是什麼樣嗎?她剛入宮時才十四歲,進宮沒兩個月就生了場大病,高燒不退,禦醫給她灌了湯藥下去也不管用。朕嚇壞了,派人去梁王府問,蕭佶親自來回的話,說她的身子骨就這樣,每年都得折騰一場,好在經年累月的存下幾張好用的方子,照方子抓藥就成。”
“她足足燒了三天,每回朕把她抱進懷裡,她都抓著朕的手喊娘。可醒了,卻又絕口不提。她清醒著的時候從來不提娘,就好像自己是個沒娘的孩子一樣,可燒得糊塗時卻又隻喊娘……堂姐,這麼些年了,你就這麼心安理得嗎?”
雲蘅目光空洞,脆弱無依地搖頭,躲避著蕭逸的視線,往角落裡蜷,抽噎道:“可我也沒辦法啊。我和楚晏都不能違抗父親,他選中了璿兒,那就是璿兒的命,我能怎麼辦?我每次看見她,我心裡就難受,我隻能躲著她,後來有了玥兒,我就把愛加倍給了玥兒,隻有這樣,心裡才能稍稍安寧些。”
蕭逸連連冷笑,“原來人不管是笨還是聰明,都會想方設法讓自己好過。”
他搖搖頭,悲從心來,替楚璿不值,又為這宿命一般的糾葛而歎息。凝著雲蘅看了許久,他道:“那你現在預備如何呢?出了這樣的事,你還是堅持要見楚玥?”
雲蘅倉惶地抬頭望向蕭逸,囁嚅:“可……可玥兒是無辜的啊。”
蕭逸麵無表情道:“她要是無辜,朕會處置她嗎?你真以為是她和璿兒姐妹兩人鬨彆扭,璿兒嫉恨她,才把她弄走?楚玥失蹤小半年,作為父親的楚晏連過問都不問,你的寶貝兒子楚瑾鬨騰了一陣如今也消停了,你當他們都是冷血無情的,隻有你重情重義?”
“你為她奔走了這麼久,什麼法子都用了,朕就讓你見見她。”
雲蘅眼睛一亮,隔著朦朧淚霧,巴巴地看著蕭逸。
蕭逸低頭盯著她,唇邊勾起一抹疏冷的笑,“在去之前你得記住朕一句話,你不光隻有這麼個女兒,你還有夫君,有兒子,你還有個女兒是皇後,你們這一家將來該是尊貴顯赫,享儘榮華,你的兒子該是前途無量的。”
說完這句話,他喚進了高顯仁,讓派人把雲蘅秘密送去崖州律院。
雲蘅謝了恩,猶豫道:“我能不能再去看看璿兒?”
蕭逸已走到了殿門口,聞言頓住步子,頭也不回,隻漠然道:“你還是見過楚玥之後再來見璿兒吧。”
把雲蘅送走,不過一炷香,蕭佶就到了。
他在雲階前等著聽宣,蕭逸卻遲遲未發話,隻是站在偏殿的窗前,隔著一層茜紗牢牢地盯著他,好像從未見過這個人,從未認識這個人,而今終於有了機會,要將他的模樣看個仔細。
高顯仁不明就裡,進來催,卻聽蕭逸幽幽道:“原來你長這樣啊……”
這話顯得沒頭沒尾,聽得高顯仁一頭霧水,他不知該如何,端著拂塵茫然看向皇帝陛下,卻見陛下已轉了身,到榻席落座,平聲吩咐:“讓他進來吧。”
蕭佶掛念楚璿,聽說她已無礙,自是長舒了口氣,這道坎邁過去,他又擔心雲蘅,為她說了好些情,請蕭逸看在宗親的麵子上,饒了她這一回兒。
蕭逸隻靜靜看著他,耐心聽他把話說完,才幽緩一笑,道:“三堂兄想到哪裡去了,朕把雲蘅郡主留下,是想讓她照顧璿兒。璿兒雖然嘴上不說,可心裡還是念著她娘的,這個時候換誰來都不如自己的親娘妥帖。”
蕭佶心頭掠過一道疑影,但來不及細究,忙道:“陛下說得是。”
蕭逸前傾了身子,那黑中揚金的纁裳袍袖隨著動作垂灑在地,顯得既雍容又矜貴。他的聲音若箏弦,悠揚而至,“有句話朕琢磨著還是得說。自璿兒封後那一日,她便與梁王府沒什麼瓜葛了。三堂兄是個聰明人,也是真心待她,朕也知道你對璿兒而言,是與梁王府裡的其他任何一個人都不同的,所以禁衛沒攔著尊夫人,讓她進了宮門,才惹出今天的亂子。”
蕭佶知道這筆賬總是要清算,心裡毫無波瀾,可麵上卻裝出一副惶恐的模樣,目光閃爍充滿愧念地躬身立著。
“其實還是朕沒想周全,覺得璿兒太可憐,好容易有一門可走動的親戚,彆輕易斷了。實則大錯特錯,所謂長痛不如短痛,既然早晚都是要斷的,不如就彆糾纏了。你們是梁王府的人,這輩子也變不了,不如就到這裡吧。”
蕭佶眉宇微皺,覺出些不對勁兒來,這是什麼意思?莫非蕭逸以為餘氏是故意的,是受了梁王府的指派故意想讓楚璿的孩子保不住?
他腦中閃過幾道思緒,想過要解釋,但最終打定了主意,隻當沒聽出來。
他是梁王府裡離權術最遠的人,他是個溫吞木訥的書生,他不應當有那麼敏銳的心思和警覺。
因而,他唯唯諾諾地躬身應是,裝出一副愧疚且心痛的模樣,情緒低沉地退出了偏殿。
他一出殿門,蕭逸又走到了窗前,盯著蕭佶的背影看。
這是最好的時機,也是最好的借口,提出讓蕭佶一家主動疏遠楚璿。
後麵的路很快就會風雲變幻,山巒傾倒,他得等,等到楚璿把這個孩子順利生下來之後,才能把真相告訴她。
兩個月一晃而過,中間隔了個年關,宛州的局麵一直僵持著,三路大軍齊彙城外,各偏一隅安營紮寨,倒是誰都沒有要先攻的意思。
長安城內有著暴風雨前的短暫寧靜。
隻是江淮失蹤了。
他在這個關頭失蹤,蕭逸大為擔憂,總覺得這愣小子做事沒個分寸,定是不知又惹了哪方神仙給自己招來了禍事。
他讓孫玄禮暗中尋找,卻終是無果。
這事他連同旁的事一起瞞著懷孕的楚璿,隻在心裡乾著急。
而楚璿被袁太後拉著勤加鍛煉,又在膳食上做了改進,眼瞧著身體強壯了許多,孩子懷到七個月,雖然磕磕絆絆,但好歹還全須全眼地在她肚子裡。
這一日她又被太後拉去了磬歌台,說是太樂署從西市請了些胥朝藝人,專會表演些雜耍技藝。
大周內亂,胥朝使臣早就告辭回國了,倒是聽說隨使臣而來的許多王宮內衛仰慕長安繁華,自願留了下來,散落在坊間各處,靠本事謀生呢。
雜耍班的班主就說他們那裡新收了個胥朝的內衛,十年的練家子,而且練的都是胥朝內宮不外傳的武藝。
太後早看膩了舊把戲,正想來點新鮮,便把前頭的戲都略了,直接讓那胥朝內衛表演。
其實所謂胥朝內宮的武藝,看著與大周禁衛平時練得那一套大體沒什麼兩樣,都是規規整整,沒什麼花哨的。不過胥朝大概更看重下盤功夫,看上去更穩紮穩打,那一套招數很考驗武功底子,確實,沒有個十年八年練不出門道。
楚璿看過禁衛陪蕭逸練武,所以能看懂一些,新奇地發現,這一套武功招數雖然看上去循規蹈矩,但其實練得很聰明,總而言之,就是用自己的長處去攻旁人的弱點。
與胥朝內衛對打的是一個江湖俠客,招數勝在靈敏飄逸,那胥朝內衛就專攻他下盤,擒腕摁住他,讓他不能施展輕功,狠力攻襲下盤,趁他疲於應付,再攻其防衛弱點之處——大多是前胸,因若是打了彆處,容易重傷,尊駕在前,出人命見血顯然不合適。
楚璿看得出神,恍惚間倏然覺得這些招數很眼熟。
她凝神仔細觀察,越看越覺得,自己定是在哪裡見過,而且不是眼跟前,應當有些年歲,大概是在自己進宮之前。
可是……在哪裡見過呢?
她含著疑惑看完,班主得了厚賞上前謝恩,大約從宮人那裡聽說了楚璿的出身,頗為殷切道:“從前我們雜耍班裡也有人會這一套胥朝功夫,在西市表演過一陣,雲麾將軍就很愛看,曾有一天把那人叫去,給他來來回回表演了十幾遍,還讓他停頓,放慢動作地表演,好像要從中辨認什麼似的。”
楚璿心裡一動,問:“蕭雁遲?”
班主搖頭,道:“是從前的雲麾將軍。”
仿佛有什麼觸動了楚璿心裡深埋的一根弦,她沒由來的心慌,顫聲問:“蕭鳶?”
班主恭順地笑著點頭,道:“小的可不敢直呼將軍名諱。”
楚璿隻覺天地旋轉了一圈,殘損破舊的歸位,明明天依舊湛藍無雲,地麵依舊平穩,可有什麼在這一瞬間變得麵目全非。
她想起自己在哪裡見過了。
她想明白了很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