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如鵝毛,紛紛揚揚飄灑,落入亭亭青蓋間,如在天地間織了一層厚重的銀毯,是浮延萬裡的安靜素白。
楚璿休養了月餘,漸漸不再嗜睡,禦醫給她減了湯藥,改以膳食調理,每到申時,就會上一小盅燕窩粥。
她跪坐在宣室殿小幾前一勺一勺地喝著粥,太後抱著蕭留風風火火地進來,一進屋,就滿臉煞氣地興師問罪,“你瞧瞧,你怎麼能讓她們給阿留穿這樣的衣裳?”
楚璿放下瓷勺,抻頭一看,見那白白嫩嫩的胳膊上有些微發紅,太後特意把蕭留身上的綢衫翻了個,見裡襯極薄,外麵縷金的絲線磨在了他的胳膊上。
“……我也不懂,隻是見這料子好看,就讓她們製成了衣衫。”楚璿略有些慌亂,她也是第一次當娘,身邊並沒有女長輩教她撫育孩子之道,而宮裡的乳娘和姑姑們都是些人精,楚璿道一句好看,她們忙不迭附和巴結,哪裡會有人提醒她。
楚璿見太後麵色不虞,心裡很是忐忑,生怕她會拿自己的閨門教養說事,像她幼時受到的言語攻擊那般,說她“有娘生,沒娘教”。
太後皺著眉頭正要說話,在案幾前批奏折的蕭逸抬了頭,道:“不就是一件衣裳嘛,不合適就換了,胳膊磨紅了就上藥,哪裡就那麼嬌貴了……”
太後當即調轉劍鋒朝著蕭逸去了,“這麼小的孩子可不嬌貴,你當都跟你似的皮糙肉厚。”
蕭逸抻了頭要反駁,被太後一指,“批你的奏折,哀家沒跟你說話。”
她轉回頭來衝楚璿道:“你得仔細點,這些縷金衲珠的衣裳好看是好看,可不能貼身穿,貼身的得穿雲緞,且最好是素緞的,彆繡花,這小孩兒皮膚太嫩了,經不得磨。”
楚璿忙點頭,從太後手裡把蕭留接過來,小孩兒一張臉粉雕玉琢,吸著指頭看向楚璿,一雙小眼珠滴溜溜轉,烏黑瑩澈。
她抱著孩子坐到小幾前,太後也跟了過來,兩人腦袋湊到一起,太後向楚璿傳授了許多帶孩子的經驗。
話匣子一開,絮絮碎碎不止,到該傳晚膳的時辰,畫月進來問,楚璿隨口道“問陛下”。
畫月躑躅著,為難道:“陛下……”
太後見這丫頭黏黏糊糊的,不耐煩道:“讓你問陛下,早一點傳還是晚一點傳,皇後這身子骨,她能吃幾兩飯?”
她一回頭,倏然愣住了。
那張紫檀木楠心案幾後已空空如也,蕭逸不知去了哪裡,更要命的是,她們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走的……
殿內安靜下來,太後和楚璿麵麵相覷,唯有蕭留那‘咿咿呀呀’奶綿綿的嗓音間歇傳來。
殿門前傳來腳步聲,兩人齊齊抬頭看去,見蕭逸曳著闊袖耷拉著腦袋回來,朝畫月道:“愣著乾什麼,傳膳去,朕早餓了。”
畫月忙鞠禮告退。
興許是聽到了一個‘餓’字,蕭留突然‘哇哇’大哭起來,太後把乳娘喚進來,讓抱去喂奶,乳娘接過孩子後,她略一思忖,不怎麼放心,跟著乳娘去了。
都走了,楚璿吃剩的那小半碗燕窩粥早涼透了,她輕撫了撫青釉瓷盅的邊緣,便把它推開了。
“璿兒。”蕭逸坐到了她身邊,一臉嚴肅道:“你說話不算數。”
楚璿靜靜地看他。
“你說過,在你心裡我永遠是最重要的,可這小東西生下來才一個多月,就排我前頭去了,你隻關心他,每天就圍著他的吃穿用物轉,一點都不關心我是熱了還是涼了。”
楚璿道:“你還知道他才生下來一個多月啊,他那麼小,那麼脆弱,當然需要多多的關心。”
蕭逸緊箍住她,賭氣似得強吻了她一下,道:“我雖然這麼大了,可是我也脆弱,我不管,你必須關心我比關心他多。”
楚璿被他鬨得很是無奈,妥協道:“好,我關心你,你想讓我怎麼關心你?”
蕭逸湊到她耳邊,“今晚陪我……”
“不行!”楚璿斷然拒絕,“我的身體剛好些,禦醫都說了得小心養著。”她說著說著,漸生出些委屈,“你怎麼能這麼不體貼!”
蕭逸煩躁地撓了撓頭,握住她的手,揉捏了一下,又覺不解氣,狠狠揉捏了一下,氣道:“你昨夜說夢話了。”
楚璿微詫,睜大了眼睛看他。
蕭逸冷下眉目,抬手緊捏住她的下頜,陰悱悱道:“你在夢裡叫了蕭雁遲,你竟敢躺在我的身邊叫蕭雁遲!彆以為你當了皇後生了孩子我就不能拿你怎麼著了,你這樣,信不信……信不信……”他氣得牙齒磕絆在一起,說話聲音裡帶了微微的‘咯吱’聲,聽上去像是要把她剝皮吞了一樣,“信不信我打你。”
他的威脅楚璿絲毫不懼,隻略顯迷茫地垂下了睫宇,呢喃:“我叫雁遲?這怎麼可能……”
蕭逸目光略有些閃爍,捏著她的手勁稍鬆。
好吧,她在夢裡隻叫了一聲蕭雁遲,剩下的多數都在叫三舅舅、三舅母,且叫得冷汗淋漓,叫得哀怨戚戚,好像是夢見他們一家遭了劫難,性命垂危,她在一邊看著,傷慨萬分,卻又無能為力。
蕭逸知道,自從知道了蕭佶的身份之後,楚璿的心裡就一直埋著根針,日日夜夜戳著她,直至血肉模糊。
可這樣的心事,蕭逸知道,楚璿在清醒時絕不會告訴他,她心裡清楚得很,那是殺他義兄的凶手,是殺秦鶯鶯的凶手,是他苦熬多年艱辛尋找的仇人,她作為他的妻子,怎麼能去擔心他的仇人?怎麼能放不下他的仇人?
可就是放不下。
十幾年猶如骨肉血親的感情,怎麼可能在朝夕間說放下就放下?她是個人,又不是個木偶,不能做到在恰當的時候對自己的愛與恨收放自如。
想到這兒,蕭逸沒有埋怨,隻有心疼,但還要維持麵上的威嚴,靠近她,兩人鼻翼相抵,聽他幽幽涼涼道:“這一回兒就算了,我不打你了,要是有下回,你等著瞧……”
楚璿抿了抿下唇,眨巴著眼睛,格外無辜地看向他。
蕭逸坐回來,斂正了神色,道:“我準備下旨,攻打宛州城了。”
楚璿一凜,凝著他緊繃的側顏,突然明白了,難怪他今天這麼反常,好像憋著股勁兒故意要找茬似的,原來是大戰在即,心緒難安啊……
“兵馬糧草皆已妥當,宛洛守軍按兵不動,萬事具備,就在這幾天了。”
蕭逸抬起手支著側腦,偏頭看向楚璿,好像又拿不定主意了,“我是今天下旨呢?還是明天下?或是後天下?”
楚璿默了默,真誠地提議:“要不翻翻黃曆?”
蕭逸疑惑道:“黃曆上有宜開戰,宜殺人放火這一項嗎?”
楚璿想了想,搖頭。
“要不……”蕭逸眼睛一亮,站起身,自長案上拿了張灑花薄宣紙,撕成三條,做了三個鬮,扔進空瓷甌裡,搖了搖,打開,朝楚璿努了努嘴,“抓吧。”
楚璿:……
她盯著那三個紙團子看了許久,看得久了,仿佛看見侯恒苑那老頭叉腰在朝她怒吼:後宮不宜乾政!給我攆出宮!攆出宮!
似是有感應,剛在眼前浮起這樣的畫麵,高顯仁就進來了,“陛下,侯尚書求見。”
蕭逸道讓他進來,一麵又催促楚璿:“你倒是快點抓啊。”
楚璿閉了眼,鄭重地抓起一個。
侯恒苑風風火火地進來,朝兩人揖禮,看樣子很是著急,也顧不得楚璿尚在側,朝著蕭逸問:“陛下,兵部已擬好作戰方略,到底哪一日打,還請您示下。”
蕭逸掠了他一眼,拿起剛被楚璿抓出來的紙團,不慌不忙地展開,看了一眼,“哦,明天,擬旨吧,八百裡加急連夜送往宛州,明日正式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