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家裡是南邊兒的佃戶,老夫妻就隻剩下一根獨苗了,那獨苗好生生地在家裡待著,十一年前突然有一天就被官府鎖拿了去,說是犯下了殺人的罪過。”楊佩珊前段時間經常吩咐手下的女官去宮門處和侍衛對接工作,現在打聽起宮外的消息來更是方便了。
雲苓有些吃驚,“那這十一年這對夫妻就一直在告狀?”難道還真是一級一級告上來的,不過彆的官員並不審理嗎?雲苓心中不由得響起了評劇《楊三姐告狀》的鼓點。
楊佩珊搖了搖頭,“這個就不知道了,不過既然敲了登聞鼓,京兆尹是肯定會派人去查的。”
南邊的事情按理說即便查訪起來,應該也沒那麼快。但京兆尹不知道是身後站著哪位大神,竟然短短半個月就查好了那個來京城中告狀的夫妻的底細。雲苓是沒聽說有什麼和傳聞不符的地方,大概就是都對上了吧。
那對老夫妻家本是在金陵的,金陵不但是一省首府,更是司徒暉這些年重點整頓的地方,聽了那老夫妻的冤情,當即十分憤怒,問鎖拿走他家兒子時金陵的府尹是誰。
出人意料,那個當年隨意鎖拿百姓的官員竟然步步高升,就是如今的大司馬賈化。
這位賈大人一開始說“官府不曾隨意去民家鎖拿百姓”,言外之意是胥吏們自作主張,並非他這個府尹發的令。
後來京兆尹找到了當年在金陵當過差的胥吏,去鎖拿那家兒子的一共是四個人,其中一個還留著賈大人發下的簽子。這下抵賴不得,牽連到了自己,賈化也不管什麼“世交”、什麼“同宗”了,賈化這才在朝堂上把自己說得無比無辜,“原是有人以權壓人,臣當時不得不從呀。”
仿佛是怕自己一張嘴說話的力度不夠惹人信任,這位賈大人還拿出了自己和彆人來往的信件。那信件還不是一封,而是一遝。在朝會上當朝傳遞給刑部、大理寺、禦史台的諸位大人看了,上麵還有那位“高官”的印章,可以說是可信度十足了。
雲苓對這件事情本來沒有放那麼多注意力在這件事上的,她對大司馬賈化此人沒什麼印象。因為司徒暉一直覺得中書省和大司馬之職權利過於大,這些年一直在致力於把這些人手上的工作分給更多的人乾。比如司徒暉從登基開始就一直在提拔的侍讀學士,再比如司徒暉前年知道了軍隊吃空餉之後,將大司馬的一部分職權過渡給了兵部。
不過雲苓聽說這個大司馬雖然不是武勳人家出身,但在朝堂上和那些人倒是一派的,因此倒存著些看熱鬨的心。不過,雲苓再是沒想到,這個熱鬨真鬨起來後還正經不小。
原因就在大司馬賈化咬出來的那位“高官”了,這位被賈化指認的大人,其實到現在還能算是賈化的上官。誰呢?九省統製王子騰王大人。
從前朝開始,富貴人家的子弟犯了罪的,有些人家不忍心讓自家的孩子受到刑罰,於是就用錢買一個良民去替自家的孩子服刑。這種行為被許多官員用“行內黑話”稱呼為“捉白鴨”。這種事一般都是你情我願的——是的,那個被捉去的“白鴨”多半也願意,究其原因,不過財帛動人心罷了。有些人忙了一輩子都攢不下一百兩銀子,不過替大少爺受流放三年的刑罰,沒準三年之後還能回來呢?這買賣簡直不要太劃算。
到後來,這種交易甚至發展到了死刑也可以用錢買賣。還是前麵舉的一百兩銀子的例子,有些人能夠豁出命去,隻要把這份錢留給他的妻兒或父母。這樣一來,富家子弟逃過了死刑,窮人家有了活命的銀兩,也算一種諷刺的“雙贏”。
那對告狀的夫妻就一口咬定自家的兒子就是被捉去的白鴨,且是官府用強權捉去的,自家沒有乾過這種用銀子賣了孩子的事情。官府都不用細查,隻要翻一翻當年金陵的卷宗,就能看到王子騰大人的外甥,薛家的現任家主在案件的卷宗上已經被“冤魂索命”死了,但這位薛家家主在京城中可不是什麼低調的人啊!尤其是賈家的大姑娘封了賢德妃之後,這位薛家家主常以“賢德妃的表弟”自居。
聽說了那孩子不是那對夫妻收了銀子賣出去的人也多半相信這種說法,不說彆的,民間對於香火還是看重的,這對夫妻可隻剩這一個兒子了,若是能商量的話,怕是那老頭情願自己去當那個“白鴨”,都不想把兒子交出去吧?
雲苓聽到這裡就有些奇怪了,“既然有那麼多心甘情願的,那王大人和賈大人為什麼不把事情做得乾淨一些?”反倒用強權逼來一個替死鬼,鬨到現在人家要上京告禦狀的程度。況且,佃戶人家是什麼條件?在土裡刨食兒的人,連地都是租彆人的,能有這個上京告狀的底氣?
不是雲苓看不起樸素的勞動人民,可是在大梁,人窮誌短才是常態。彆說孩子是被府城的官衙鎖拿走了,就是被縣太爺家的公子當街打死了,很多人都未必敢告狀的。若說這對夫妻是剛烈之人,那孩子剛被鎖拿的時候他們在乾什麼?從金陵到京城,就是用腳走,兩年的時間怎麼也走到了。
楊佩珊搖搖頭,“不好說後麵還有誰呢,反正現那對老夫妻聽說了孩子已經殞命之後,已經在京兆大堂上昏過去了。”
果然,楊佩珊也覺得這不是一個單純的上京鳴冤事件。現在那對老夫妻是個什麼狀態已經沒有人關心了。禦史台因為這件事已經吵翻了,按照禦史台左都禦史的說法,這個案子如果不嚴懲的話,其中暗含的意思,鼓勵百官草菅人命是小,讓他們藐視朝廷的威儀才是大事。
薛家那位一直很高調的家主自然被下了大獄,連經手人王子騰和賈化也沒能獨善其身,被司徒暉暫時停俸在家休息了。
俗話說,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尤其是在官場上,落井下石者眾。就在王子騰被攆回家反省的第五天,有人上折子彈劾王子騰,說自己之前會貪墨軍餉全是王子騰從中勸說,他巧舌如簧,並且言之鑿鑿地保證絕對不會影響到軍隊裡的關鍵地方,自己“無知”之下,才同意了王子騰的主意。
這位上折子的人,是前年被貪墨軍餉被司徒暉削了一級爵位的武勳人家的子弟,雖然在朝堂上沒有了實職,但還是能把奏折遞到禦前的。
如果說之前參與捉白鴨的事情還能讓王子騰罰酒三杯,降兩級職務之後就重返官場,那這個折子上麵所奏的事情可就不是能這麼簡單過去的了。或許是被賈化激發的靈感,這位上折子的大人也跟著奏折附送了許多信件。
司徒暉早就懷疑空餉事件有王子騰的參與,不過苦於沒有證據。現在既然有了證據,那麼讓專業人士去審問就沒有什麼問題了。
“大概率晚節不保啊。”雲苓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後果,覺得這位王大人想要撣撣灰塵站起來的可能性是不大了。如果王子騰這個武勳人家中仗著最大實權的武官卸任了,任憑那些武勳人家手裡的人脈再多,還能有什麼作用?當這些人不能給彆人帶來利益,隻憑著祖上那一點情分,想要讓人家幫一個舉手之勞的忙大概沒什麼問題,可要讓人家把他們放在平等的位置上,作為盟友是不可能了。
這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
事情進展到現在,雲苓覺得,她大概是知道了這個埋了王大人的坑,第一鏟子是誰刨下去的了。
當天晚上,司徒暉是在永壽宮過的,讓原本等著看賢德妃笑話的周貴人撕了兩條帕子。就連雲苓,在聽玉柳說完這個消息之後,都忍不住對司徒暉投去敬佩的目光。
應該說司徒暉對王大人還是挺客氣的,雖然吩咐下麵的人審案,但並沒有把王子騰下獄,而是收拾了一處民宅出來。最後口供收上來後,司徒暉順理成章地擼了王子騰的官帽子。
官場之中人走茶涼,若說致仕之後還能有人留在京城,那麼被免職的官員在退下來後在京城是絕對待不下去的。王子騰不愧帶兵多年,也著實果決,判決剛下來沒多久就說要帶著老妻回祖宅金陵。可惜大概從全國武將的頂端直接被免職收到的打擊太大,走到一半,王子騰就有了些鬱結於心的症狀,眼看著金陵就在眼前,又染了風寒。王子騰武將出身,身上本就有不少暗傷,因這病被勾得一齊發了出來,還不等到金陵,人就咽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