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刀戟(9)(1 / 2)

左丘失在還沒有自己的名字的小時候,就知道自己與眾不同。

這世界上隻要有人就會存在關係,好惡愛憎、上下階級、感情利益,這些東西在他看來是一目了然的。

好比說,養他的幾個老宦官之間當然也有這樣那樣的事情。然而他像天生就對血腥味敏感的捕食者一樣,能夠清晰地分辨出來他們的親疏遠近,說話的幾個人裡誰占領導地位,什麼樣的要求找誰更容易實現。

猛獸並不會因為被綿羊飼養就忘記吃肉的本性。

左丘失知道他作為一個不受寵的皇子,能活下來就已經是幸運了,但他始終無法對幾個老宦官感到那種所謂的“感激”。

年幼時他是個不自知的怪物,甚至和他的好父親一樣從人與野獸的撕咬吞食這些血腥的享樂裡陶醉;後來遇到了沉夜,他卻漸漸學會收斂,偽裝成心思深沉的皇子走向台前。

有個昏庸無道的好父皇在前麵,他的一切行為都有了對比,可以任由他大刀闊斧地修改眼前的世界。曾經為他付出過的得到回報。曾經背叛的終被懲罰。曾經為敵的如今要麼俯首稱臣,要麼死無葬身之地。坐在最高的位置上俯瞰廣闊的土地,腐朽冗長的曆史,低頭的官員,權利的紛爭碾壓,他看到人與人藏著獠牙互相廝殺,千方百計地為了利益而重複背叛與複仇的故事,卻再也不會從中感覺到曾經的快樂。

左丘失感覺自己更像是一個怪物了。

他好像變成了一個容器,隻儲存著對沉夜的一切感情,其他的一切都無足輕重,毫無意義。他親手送過人進野狗的肚子裡,殺了自己的兄弟姐妹,自己的父親,借著恩情來要挾的故舊,一絲一毫都沒有過猶豫和愧疚,可是對著沉夜,他是這樣的無助而軟弱。

他渴望她的回答,希求她的目光、她的感情都在自己身上停留。——不,不如說這才是理所應當的。在他的觀念裡不存在他和沉夜的區彆:他承擔著沉夜的生命,她的喜怒哀樂都與他息息相關,他們本就應該是一體的,血脈相連,決不能分開。

久久地不能睡,把她擁抱在懷裡。殿外的大雨傾盆,從撐開換氣的小窗看出去,天地間幾乎一片水色,雨水的新鮮的腥氣飄進來,稍微衝淡了曖昧的氣味。

她在他的懷裡微微發抖,睡夢中皺著眉頭,發出細軟的聲音,不安的幼獸一樣。而他溫柔地、極具耐心地,好象對待嬰兒一樣,輕輕拍著她的後背,附身用鼻尖蹭著她的臉頰,“狸奴,狸奴,阿兄在,彆怕。”

可是她縮得離他更近了,緊蹙的眉心卻一直不放開。左丘失熟練地試了試她的額頭的溫度,輕輕歎氣,傳了宮人進來。

“常備著的退熱用的藥劑,先煎上備好,再去傳當值的太醫。”

男人壓低聲音,更顯得嗓音沙啞。

雪芒不願意聯想,但是那顯然是□□被滿足的感覺。他甚至都感覺不到自己的肢體,蕭蕭的雨聲都一瞬間變成了尖銳的高音然後消失不見。

雪芒不知道自己怎樣應對的,也許還是得體的,但他現在已經淋著雨往醫官那邊去了,深一腳淺一腳踩在水窪裡,打著燈籠的小宮人慌忙地撐著傘趕上來,“雪芒公公!您這怎麼淋著雨就走了呢?”

雪芒覺得自己可能是被凍僵了,臉上做不出來表情,撐著傘又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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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夾雜著恐懼與震驚的眼神讓左丘失恍然意識到了什麼。

沉夜……又會怎麼想的呢?

沉夜會難過的吧。但是他不知道她會如何作想,隻是一下子慌亂起來,又強行耐著,緩聲叫她起來服藥。

“狸奴,狸奴,來用了藥再睡。”他溫聲說,“是阿兄不好,害得小狸奴又發熱。”

沉夜懵懂地睜開眼睛,異色的眼眸閃現出奇異的美麗。

“身上好酸。”她乖乖地喝藥,輕聲說。

左丘失就細細問她“是這裡嗎?要不要輕一點?”,然後一點一點為她揉按開酸痛的地方。她真的是太單薄了,稍稍一用力皮肉就泛出來叫人欺負了的顏色,左丘失幾乎不舍得用力,卻又努力克製著自己暴虐的一切破壞欲。

他的喉頭乾渴,“狸奴。”他問,“討厭阿兄麼?”

“……。”

沉夜不說話。

左丘失握緊了雙手,肌肉緊繃起來——但是還是把她環抱到懷裡,輕輕地。

“討厭阿兄吧,都是我的錯,什麼都怪我。”他啞聲說,“小狸奴什麼也沒做,都是阿兄太壞了。所以討厭阿兄也可以,隻是不要太氣反而壞了身子,嗯?……阿兄會對你好的,往後一直都是,同從前沒什麼大區彆……”

怪物試圖理解道德。野獸想儘辦法收起來利爪。靠近她,靠近甚至讓人恐懼的溫暖。

“……阿兄。”沉夜打斷他。

左丘失沉默下來。窗外的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隻留下飛簷的水珠滴落的寂寥的聲音。等待她的話語,她的呼吸這麼近卻讓人覺得像是走遠。

“阿兄……和我,都沒有可以選擇的機會。”她的眼睫顫動垂下,眼簾闔上,令人想到歸巢的倦鳥收攏翅膀。“好困呀,……讓我睡吧,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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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之後天亮起來,萬裡無雲,日光近乎蒼白。薄藍的夜色在室內尚未褪去,左丘失收攏衣襟束好腰帶,輕手輕腳繞過屏風後,翠玉的簾子垂下,視線掃過角落的人。

一夜過去,宮人隻剩下為數寥寥的幾個還留在原位,其他的人都消失在了宮牆的陰影裡。

“雪芒。”他說,“記得叫她按時用藥……再叫兩個醫女來替她按一按。對了,倘若有什麼風言風語,你可率先處置,決不能傳到你家殿下耳朵裡。”

雪芒應諾。

帝王的背影消失在尚且纖弱的白晝裡。雪芒直起身子,翠玉的簾子發出輕微的響聲,又被他的手拉住停止晃動,悄無聲息地進到內間。

被衾微微一動。沉夜睜開眼鏡,倒看不出來平日的睡意倦怠,隻是聲音有點啞。“雪芒,我好渴。”

“殿下。”雪芒備好了三回的溫茶湯,先漱口才又遞上蜜水。“殿下……可有哪裡不適?”

沉夜凝視著他,而雪芒狼狽的躲開她的目光:“雪芒又同我生疏了似的。”

雪芒跪了下來,隻是低聲說:“我替殿下揉一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