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刀戟(完)(1 / 2)

“好甜。”

甘瓜雕成小小的寶石狀,如黃玉的,如碧璽的,交疊在一起,深深淺淺,汁液飽滿,潔白的貝齒咬下去,壓出來如蜜的甜漿,然後被男人俯身分食去。

“阿兄回來了。”

少女推開他藏在寬大衣袍下的健壯的胸膛,微微彆過臉,輕聲說:“阿兄不要擾我,雪芒每日隻允我食一點點的。”

左丘失不依不饒地用唇瓣摸索著她近乎蒼白的柔軟側臉,黏人地不願意分開。“性涼的東西,狸奴還是不要多食為好……”

沉夜靜默下來,垂下眼睫。正午的日光透過仿佛白玉的薄片一般乳白顏色的窗紙,在她如白瓷一樣的臉上投下邊緣曖昧的陰翳。

左丘失頓了一下,低聲問她:“狸奴今日仍是胸悶麼?——最近進上來的雜書是不是沒什麼樂趣,我叫他們再寫一些遊記?”

他柔聲說著,心裡卻壓抑著無名的怒火。對無法治愈她的疾醫們,對寫酸文的文人們,甚至對她的視線前方的空茫、對他自己的無能為力和茫然,卻唯獨隻對她柔軟。

沉夜隻是輕輕搖頭。

“倒也不是胸悶……”她忽而扭過臉來直視著他,那雙異色的眼眸的光彩在略顯昏弱的光線下如同罪大惡極的盜賊珍藏多年的財寶,光澤流動在氤氳的霧氣中,蒼白的臉上顯現出平靜的笑意,令他的心跳猛然一停。

“阿兄可知道甘瓜養起來,是很費功夫的?甘瓜這東西,越是旱地就越是甘甜,所以果農們特意不給甘瓜澆太多水,就要逼著它甜起來,好叫享受它的人讚上兩句。寫這雜記的人倒也有趣,竟然不覺得寫些吃食太俗——人家都寫些梅樹、假山石、樹根雕之類的,偏偏他講甘瓜甜不甜……”

“我於阿兄,是不是和這甘瓜彆無兩樣?”

“阿兄養著我,是因為愛重我,還是因為偏愛這一份蜜漿呢?”

……不是這樣的,狸奴。他感覺心口的肌肉抽搐一般繃緊,然後絞痛起來。

“不是的!”他厲聲說,“你怎麼這樣想?我從來沒有這樣對待你,狸奴……難道我對你還不夠好麼?難道你感覺不到阿兄多麼地……多麼地愛你麼?”

“——愛。”

沉夜喃喃重複這個字。

“我也愛阿兄。”她的聲音輕如呢喃,風一吹就碎掉飄走了,卻鋒銳地劃破他的臟器一樣。“可是阿兄……有時候,有時候我毫無緣由地就想要睡過去,再也醒不過來,是為什麼呢?有時候,我多想見到阿兄,是我下輩子事情呀……。”

——他也曾這樣祈禱過。

如果見到她是下輩子就好了。

下輩子不再生在皇家。下輩子讓她身體康健。下輩子不再是兄妹這樣……罪孽的關係。

讓他做好準備,用儘此生的一切,去換承擔她的所有苦難,然後竭儘全力、歇斯底裡地愛她。

原來她也這樣想。

淚水從她的眼眶中盈出來,直直地墜落。水霧沾在她的睫毛上。

“已經……已經太疼了,阿兄。疼到連字都看不清楚,味道也嘗不出來,連自己的身體究竟是什麼樣的感受都無法分辨……可是還是沒有辦法,阿兄,還是沒有辦法不去想著你。”

聲音顫抖著,像初誕生的小鹿,試圖用自己的四肢站立起來,獨立,並且離開他。

“阿兄可不可以不愛狸奴呢?”

幼稚的問題。絕望的問題。

他說,“對不起,狸奴,對不起。”

“沒有人知道有沒有來生,所以我絕對不可以放過狸奴。”他的嗓音低啞,卑劣地回答,“狸奴,沉夜,我的沉夜,我生來就一無所有,比圈養的牲畜還要低劣,但是我搶來了一切,當太子,當皇帝,當你的阿兄……我是捕獵的,狸奴,阿兄不會放你離開的……。”

他病態地重複,捏著她的下巴,輕柔卻不容許抗拒,親吻她的臉頰,五官,從鼻梁一直攀升到睫毛,然後甚至輕輕固定著她的眼瞼,舔舐她異色的雙眸。

“不要流淚,狸奴。”他像命令,又像乞求一般用氣音說道。

濕滑溫熱的觸感令她顫抖起來,然後被他緊緊地擁抱在懷裡,仿佛被蛛網纏緊的獵物。

孤獨的人渴望抓住光芒。

可是從來沒有人碰觸過光芒。

**

“殿下、殿下……”

雪芒的兩片唇瓣濕潤,吮吸著細雪一樣的肌膚,留下胭脂著色的啄吻痕跡,愛憐又敬仰。

“殿下還疼麼?”他細密地問著,如成癮的酒鬼一樣混亂地渴望著。

“殿下叫一叫我的名字,好不好?”他耐心地詢問。

當她回答“雪芒”的時候,他便會更加興奮起來,貪婪地愛她。

“殿下快樂麼?”她像貓兒一樣弓背然後蜷縮,雪芒就一下一下地安撫她的脊背,手指溫柔地順過凸起的脊椎的每一節,在心裡悄悄喚她的名字。

沉夜。沉夜。

您呀。您要死亡麼,還是要離開呢?

她的死亡是他的死亡。她的離開就是他的離開。

他自從被救起的那天起有了一道行走的致命傷。他的生命被暫且寄存在她朦朧不定的夢裡,即使為了她飄渺的想法,他也可以隨時死去,心甘情願,毫無怨言。這絕非沒有理智的依存症,而是再三考量、深思熟慮的愛慕。恩情會被消耗,愛情卻隻會變得越來越沉重。

您要帶我走到哪裡去呢?

雪芒常常想著,如果殿下想要死亡,他就要保證她決不痛苦地離開;如果殿下想要離開這宮中,那麼他的屍骨儘可以當成結實的梯子、便捷的馬車。

他從來都是小人物,是陰溝裡的老鼠,牆角的螞蟻,能夠在陰影裡仗著主人的寬容,偷吃到那麼一點點甜蜜就已經足夠了,不必要像那個男人那樣粗暴、奢侈,近乎毀滅地融化她的溫柔。

但是那個男人跟他並無多少區彆。他想,他們都是卑微的,甚至他比自己更卑微。因為他可以給予的太多,想要得到的也太多。雪芒沒有那麼貪心,雪芒隻是她的工具,是她的貓兒狗兒一樣的小東西。

雪芒從骨子裡為此感到愉悅。

他有時認為,自己比左丘失更愛她。

這像一種勝負,而他贏在無聲的悲鳴上。

——直到高高在上的皇帝坐在陰影裡,疲憊而掙紮地對他說,“帶她走吧,在我後悔之前,離開的越遠越好。”

他的心怦怦跳動,但是雪芒沒有忘記他的主人隻有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