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雨(1)(1 / 2)

S市一片細雨靡靡,碼頭上人來人往,挑夫走卒吆喝拉客,車輪碾過拉扯的騾馬的糞,又滾進泥水裡,到處是一片泥濘不堪。

杜漱之提著行李箱從穿上下來,迎麵被涼涼的細雨圍上,捂著嘴咳了一陣。他身體不大好,又是遠途坐船回來的,清雋的麵容已是蒼白得沒什麼血色。

杜漱之留英已有三年,父親要他留在英國,再不濟就去新加坡,他卻偏偏要回國,修完課程立刻就買了票回來了。

“少爺!這兒呢!”

打老遠看見個高壯漢子,獨眼,麵目凶悍。周圍的人看他,他也看回去,倒叫人家都嚇一大跳,隻腹誹猜測這是哪條道的什麼人物。

這壯漢三步並作兩步走近,不容置疑地接過行李箱,另一隻手遞過去一把傘,同時打量著三年多沒見的青年,語帶疼惜,“高了,也瘦了。”轉眼又埋怨,“怎麼隻穿這麼一點,等回去又要寒熱起來可怎麼好?是不是英國沒有好大夫?——”

眼看他嘴上要停不下來了,杜漱之隻好窘迫地打斷他:“我知道了,彪叔,下次決不會了。”

眼看著彪叔臉上有點不服,到底是順著他咽回了一肚子話。杜漱之隻好轉移話題,“爸爸怎麼樣了?”

彪叔口上說:“當家的還能怎樣,氣也叫你氣過了,這次叫我來接你,就不準你回公館裡住了。隻是到底是當爹的,南城那邊的院子叫你過去住,仆歐已經收拾過住進去了,等下咱們叫一部車直接過去。”

杜漱之咳了兩聲,卻沒有接話。

他知道父親不是真的生氣。如今國內是風雨飄搖,各地都有大大小小的動亂,隨時都有可能真的打起來。這時送他出國是最好的保全方法了。

隻是他不願意獨自逃命,祖國尚在危難之中,即使他隻有微薄之力,也是願意當一當擋車的螳臂的,跟他一起的留學生們也都是如此,紛紛歸國了。

現在他回來倒是回來了,卻連杜公館都進不去,可以想見父親那裡也是情勢危急。他向來不喜歡家裡的那些幫派生意,最近才漸漸懂得到這分子上,父親的幫派反而成了S市最講道義的人,維護起秩序來。

官員來了又走,上任卸任,在S市都想著撈一筆,或者隻是將這裡當踏板,或者是“洋大人”的“親密朋友”,巡警老爺們鼻孔朝天,眼睛朝錢,誰去管百姓的事情?那自然是隻有杜家幫了。

……“少爺?你可帶了禮服沒有?”彪叔絮絮叨叨。

杜漱之的思緒被這一句打斷,有些訝然,“要禮服做什麼?”

彪叔就知道他又走神了,粗聲粗氣重複道:“N市那邊又派了個大將軍過來,叫金繼昌,原是皖係的,現在管浙省,前幾天就到了S市,要敬咱們當家的一桌席——你說好不好笑?老鱉三,當官的一向跟咱們不對付,喝什麼酒?娘希匹的官老爺,要錢又要木倉……”

杜漱之不得不打斷他:“彪叔,然後呢?”

“噢,”彪叔說:“是是,然後,那邊又說開一場宴會,跟那些洋人一樣的,多請些本地人,大家和和美美,打個招呼而已。再一看,這家那家都要去了,獨咱們不去,麵子也過不去,撕破臉皮就不美了,所以當家的叫你過去應付應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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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廠在百樂門辦的,杜漱之下車,整了整領結,對燈紅酒綠的一番風景頗有不適。仆歐把請柬遞給迎賓的侍者,侍者立刻就將他熱情地迎了進去。

大廳裡麵鬨哄哄的,裝潢儘是金碧輝煌的,幾個洋人在樂池裡奏著爵士樂,男男女女偎依著私語笑談,或者在舞池裡旋轉。

最打眼的自然是雅座那邊,真皮的沙發上慵懶倚著個年輕男人,穿著軍裝,周圍的人如眾星拱月,都圍著他說話。想來這就是宴會的主人了——隻是從年齡上看,這絕不是那位金繼昌金將軍。

在這種場合上能代替主人,估計是金將軍的子侄輩了。

杜漱之心下明悟,父親早料到金繼昌自己不會出麵,而讓小輩來,此時若父親來了,麵上就有了不對等的意思,所以才叫他過來。

那軍裝青年顯然也注意到了他,旁邊有人在他耳邊低語兩句,他才懶懶地起身,踱步過來,掛起一抹笑,連手套都沒脫,便伸手要與他寒暄。

“早聽說小杜先生素來有才名,你在報紙上發的文章和詩,我也讀了一些,可惜我是個粗人,不通文理,估計是寫得很好的。如今一見,果然是頭角崢嶸,我是相見恨晚呐!——隻是怎麼不見令尊呢?”

杜漱之瞥了一眼那皮手套,不動聲色,抬手捂住嘴咳了幾聲,這才麵帶歉意,“實在抱歉……家父前兩日犯了寒熱,如今尚在修養,故而叫我來代為跟長輩們問候。”

軍裝青年眉梢一挑,正待說什麼,卻聽見樂池的音樂驟然停了,燈光從大門到舞台次第地熄滅,隻在天鵝絨的紅色幕布正上方打下來一束光。

簾子層層地向兩側撩起來,還未看清那濃重的白光籠罩著的人的模樣,就先聽到她的歌聲。

“戀人啊/勿要離我而去——”

樂池裡一聲小提琴尷尬地響起又消失,顯然是因為這歌跟定好的曲子不一樣。

但歌者卻不管伴奏。那輕柔的哀傷與憂鬱旁若無人,“戀人啊/勿要愛我太深/我隻要懷抱/或一個吻……”

杜漱之凝目望去,歌者化著濃妝,正紅的唇,濃黑的眉。仔細一看,眉眼仍帶著幾分稚氣,歲數上是二十上下的樣子。烏發束起來,額頭上一個黑紗的裝飾微微掩住半邊麵容,神秘又冷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