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第 143 章(1 / 2)

最後的帝王 青色兔子 17370 字 5個月前

《最後的帝王》/青色兔子

第一百四十三章

初春料峭的寒意散去後,長安便迎來了短暫珍貴的明媚春光。

這樣風和日麗、惠風和暢的時光,每年往往隻有短短十數日,正是一年春好處,最適宜踏青郊遊。就連日理萬機的皇帝劉協也不能抵禦這春光的誘惑。

這日,劉協與剛從河東郡趕回來的曹昂,一同登東山賞春光。

劉協拍了拍那無字碑,道:“這還是當初你給那小道士立的衣冠塚。這二年,朕力倡薄葬,最好是連墓碑都省了,是否太過了些?”

曹昂不期然想起去歲逝去的妻子董意,喉頭一哽,頓了頓,自然道:“如今動亂,常有賊人掘墓盜財。若樹碑,豈不是正招了賊人來?況且民間也有民間的辦法,臣在河東郡便遇見當地人下葬,他們既是遵從朝廷命令,也是為逝者著想,沒有在外麵樹碑,卻一樣雕刻了石碑,碑上刻了墓誌銘——隻是這石碑埋在土裡,與逝者同眠,不叫外人知曉。”

“你這趟去河東郡,一去就是三個月,為朝廷選了六百位良才出來,朕看其中士庶參半。德祖(楊修字)在南陽,也選得近六百良才,其中士族占七成,庶族隻占三成。”

曹昂道:“南陽本是世家大郡,士族良才多些也是正常的。”

“倒也未必。自袁術占了南陽郡,縱容手下擄掠無度,南陽大的世家已經紛紛離開,多是往荊州投奔劉表去了。還留在南陽的世家子,應該並不比河東郡的多。”劉協看著曹昂。

曹昂便又道:“這也是難免的,雖然臣等是按照陛下所定的四項標準去選的人才,但臣本身與屬官也有所偏好。臣不似德祖出身大族,不講究人的相貌風度,隻要是才學好的,便都收錄在冊。不過德祖想來也有些偏好……”他說到此處,微微一笑,“實不相瞞,臣所選的這些人中,庶族之中很有幾人,相貌不佳,也有結巴的,也有走路歪斜的。若這些人走在路上,德祖看他們一眼恐怕都覺得傷眼睛。”

這倒是實話。

劉協想到楊修戴個香囊都講究香料搭配的做派,若楊修去選人,第一印象必然是很重要的。當今士庶有彆,

士族子弟不管怎麼說,在家中耳濡目染,外出交際遊學,至少待人接物都是好的。庶族出身的年輕人,比起來就顯得不那麼講究了。這麼一來,才學相當的兩個人,一個士族,一個庶族,站在楊修麵前,隻第一印象士族子弟便贏了兩分。最後南陽郡選出的人才裡,士族子弟所占人數更多也是合情合理的。

“其實真論起來,一郡之中遴選良才,若真按才學來看,士族比庶族多才是正常的。”曹昂輕聲道:“臣怕是有些……”

“矯枉過正?”劉協替他補全這話,又解釋道:“便譬如彎的木料,為了給它扳正,用力過大,卻讓它彎到另一邊去了。”

“是……矯枉過正,過猶不及……”曹昂眉間隱隱透出一抹憂色。

“朕明白你的擔憂。”劉協繼續往山頂道觀而去,示意曹昂跟上來,“與亂世當用重典一般的道理,如今士族世家勢大,正需要你矯枉過正。”

君臣二人一前一後,拾級而上。

劉協又道:“這繞不開的士族呐。朕如今不得不用士族,卻也要防著他們,還不能寒了他們的心。士孫瑞的事情你聽說了吧?朕實在是不勝其煩,但也不能真看著他自絕於大司農府中,還是要給他封侯,讓他榮養。饒是如此,如今士孫瑞還鄉,他兒子士孫萌還跟友人一同往荊州投奔劉表去了。那個跟士孫萌一起走的文士,仿佛是叫王粲的,蔡邕給朕推薦過幾次,還附上了那王粲寫的詩文。那年輕人詩文是好的。然而寫詩作文,與治國理政,那是兩碼事兒……朕給了他個尋常文職做著,循序漸進,再看是否值得栽培。誰知這等世家子弟,最是心高氣傲,恨不能一上來便是執政的高官,哪裡坐得住?如此也好,聽說劉表那裡正在修書,這些人過去真有用武之地,也算延續我中原文脈。”

曹昂在背後聽皇帝嘴硬,含笑不語。

劉協果然又道:“其實朕心裡清楚,若是天下平定,皇權穩固,朕要他們坐冷板凳,要他們慢慢來,他們便隻能乖乖坐著,先做好手上的事情,再圖晉升,便是再難受,也隻能隱居著書。如今天下紛爭,四處割據,才給了這些人左右逢源、到處鑽營的機會。況且這次

朝廷用兵,大軍儘出,原本又有羌人作亂,這些心思浮動之人隻曉得貴重自身,不等朝廷敗績傳來,便都作鳥獸散了。結果怎麼樣?”他冷笑一聲,“涼州已然肅清,馬騰原本就有個兒子馬超在長安,如今韓遂也送了一個兒子來。大軍稍作休整,這才轉而要入益州。這一招聲東擊西,不隻是徹底拿下了涼州,平定了羌亂,更是將原本受羌人侵擾的六州都解救了出來。他們本該對朕更有信心一些。”

曹昂笑道:“依臣看來,這些人倒未必是對陛下沒有信心,而是對他們自己沒有信心。陛下乃是漢室正統,長安人才濟濟,他們在此地不好出頭,隻好往彆處去碰碰運氣。”

“不提這些人了。”劉協聽出曹昂想要安慰他的意圖,搖頭也笑,轉而道:“平定涼州容易,要管理涼州卻不易。涼州荒僻,百年羌亂,原本的良民早已陸續內遷,若隻占了地方卻沒有人,那麼我們的士卒前腳撤離,涼州後腳就又會反叛。所以朕仍舊用韓遂、馬騰,也是因為這二人已是被朝廷打服了,三五年內生不出反叛的能耐。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讓涼州穩定下來之後,尋合適的人往涼州安居,使之與當地人雜居通婚,皆習我朝文字,如此兩三代之後,才算是真正成為了我朝子民。屆時,涼州之亂也就無從而起了。”

“子脩今年二十有四,朕小你七歲……”劉協回身看向曹昂,笑道:“咱們君臣二人努力活久一些,應當還能看到那一天。”

曹昂一愣,他在皇帝兩階之下,此時仰頭望著皇帝的笑臉,也笑道:“是,那臣便努力活久一些。”

說話間,二人已經來到山頂的道觀。

這東山的道觀,便是當初王允設計伏殺呂布之所,隻是最後呂布逃出生天,王允卻被呂布一|□□死。當日道觀中的滿地血痕已然消失,觀中布幔、牆上灰粉,都重置了新的。今日皇帝要來,道觀外也早已布防,道觀內的道士們也都各在其位、不敢擅動。

劉協與曹昂宛如進入了無人的道觀,沿著清幽的小路,繞到道觀後山。

已是傍晚時分,天上霞光無限,而此山雖然隻有百丈之高,此時卻因為天氣的緣故,在後山起了重

重的霧氣。兩人在觀後,望向山下,隻見層層霧氣之下,乃是莽莽山林,隻疑身處仙境,與那萬丈霞光同在。

劉協深吸一口空氣,肺腑間充滿了水汽與草木清香,頓覺心曠神怡。

曹昂留意著皇帝腳下,恐他踩到碎石有危險——其實早知皇帝要來,道觀中已灑掃得乾乾淨淨,連大點的土塊都難以見到,更何況是碎石。

“等到國泰民安、海清河晏那一日,咱們君臣二人來這東山道觀,修一修神仙道,也是不錯的。”劉協玩笑道。

曹昂見皇帝踩著石階,已是探身往欄杆外去了,有些擔心,便抬手要扶他下來,口中笑道:“臣求之不得。陛下,不如去樓上觀景?”

劉協卻不用他扶,仗著這具年輕的軀殼身手利落,反身一躍而下,哈哈一笑,道:“子脩慌神了——朕難道還能掉下去嗎?朕知道輕重。”他也沒有上樓,就在一旁的小亭子的連凳上坐下來,背倚亭柱,遙望著漫天雲霞,忽然歎了口氣,道:“說起來,有一件事,朕當時一時心軟,此刻卻有些後悔。”

曹昂站在亭子外,接口道:“何事?”

“玉奴想在軍中做事,這一點你知道嗎?”劉協雖然私下給馮玉改了“狸奴”的字,與旁人提起來卻仍以“玉奴”相稱。

曹昂麵上露出驚訝之色,想了一想,卻又點頭,道:“他有此想,也在情理之中。”

“朕當日知道時,也與你一般反應。”劉協歎了口氣,“朕便答允了他。蘇危叫他在中軍做校尉,也是謹防他有不測之意。玉奴如何能不明白?這卻又與他的心相悖了。因此大軍出城前一夜,玉奴又求到朕跟前。”

“他不肯做中軍校尉,卻要做什麼?”曹昂思量著馮玉的性情,“難道是要做先鋒?”

劉協苦笑,道:“他若是肯做先鋒倒也好了。”他頓了頓,“朕之前在楊彪府中發作了一頓,其中有些話原是罵士孫瑞等人的,誰知道當時玉奴跟隨在側,倒是叫他聽到心裡去了。”

那日楊彪府中,劉協麵斥士孫瑞等人,那話自然是怎麼戳心怎麼來,其中有一段劉協要那些屍位素餐的官員學一學蘇秦張儀,憑借三寸不爛之舌,合縱連橫,不費一兵一卒,而

降百萬之眾。

“你們當中,若有一人有他們半分本事,朕又何必發兵益州?”——便是這一段話,落在了馮玉耳中。

劉協此刻對曹昂苦笑道:“朕原是罵士孫瑞等人的,誰知道玉奴在旁多心了。”

曹昂真的驚訝了,“他要學蘇秦張儀?”

“朕現下想來,也為他懸心。那夜他在未央殿中跪求,朕一時心軟……他從漢中過,至今已有兩月沒有消息傳來。”劉協想到那夜宮燈照耀下,馮玉落淚的模樣,為著馮玉的麵子沒有對曹昂說這一節,“你們四人在洛陽就陪伴在朕身邊,如今也有七八年了,朕非草木,焉得不關心?”

曹昂想了一想,道:“此事雖然危險,但玉奴也並非沒有成算之人。況且他姿容不凡,雖然他心中不喜,但果真遇上危險,也多能逢凶化吉。”他微微一笑,又道:“否則玉奴又如何能說動陛下呢?”

劉協一噎,摸摸鼻子,笑道:“同是在朕身邊多年,怎麼旁人都不及子脩性情安穩呢?”

曹昂垂眸,掩下心緒,輕聲道:“臣不過癡長他們幾歲罷了。”

*

益州永寧郡。

此地原本是巴郡的一部分,興平元年,新來的州牧劉璋將巴郡一分為三,其中江州至臨江便改名為了永寧郡。

此刻臨江北岸的商販洗衣婦中忽然一陣騷亂,人們紛紛避讓。

原來是來了一夥輕薄少年。

隻見這群少年,個個頭插鳥羽,腰係鈴鐺,攜弓挎箭,一路走來,叮鈴作響。他們坦然走過人們讓出來的路,偶有幾人還隨手從商販未來得及收走的攤子上撿兩枚果子。眾商販雖然心中不忿,卻還要堆出笑臉來,待他們走過後,才搖頭歎息.

“嗐,這幫子錦帆賊!”

這些少年才不管人們怎麼說,徑直上了岸邊相連的輕舟。

那停靠的輕舟,竟是以錦繡維係的。在這樣的戰亂之時,可見船主人的豪富。

為首的少年小心挑開輕舟簾幕,彎腰探身進去,笑道:“甘大渠帥,還看書呢?”

甘寧斜臥倉中,正按著一本《左傳》苦讀,恰好遇到一字,怎麼都記不起念什麼來,忽然被打斷,大感不悅,翻身而起,一把揪過少年頭上的鳥羽,罵道:“老子跟你說過多少

回了?彆打擾老子讀書!”將那鳥羽往倉內火爐上一燎燒化了,又道:“早叫你們把這鳥毛拔了,鈴鐺也解了,叮叮當當吵死人!”

沈彌撓撓頭,有些心疼得看著被燒成黑棍的鳥羽,這可是他精心挑選的。他癟癟嘴,道:“這不都是當初跟渠帥您學的嗎?如今您捧起了書本,嫌棄兄弟們輕浮了。那您是成長了,但兄弟們那不是……還年輕嘛。”

甘寧眼睛一瞪,罵道:“你說誰老了?”

“不是,不是,”沈彌忙笑道:“弟弟不是那個意思……那什麼……”他忙轉移話題,“弟弟這次是來請渠帥的,婁發來信,說他這次在江中又盯上了一隊富豪,隨從足有百人之多,是筆大生意。請您去親自坐鎮呢!”

甘寧重又躺下來,翻開書,“老子不去。”

“這……”

“老子好歹也二十的人了,以後不帶著你們瞎胡鬨了。”

沈彌大驚失色,在旁邊跪下來,覷了一眼老大手中的書,一頁字不認識一半,囁嚅道:“老大,這書到底有什麼好看?把你的魂兒都勾走了。如今連弟兄們也不要了嗎?”

甘寧踹他一腳,“跟老子這哭天抹淚裝女人呢?你怎麼不想想以後?咱們劫船的名頭已經響遍益州與荊州,各處也有派人來跟老子兜搭。老子暫時還沒想好跟哪一處做官,先讀點書,做好準備。”又道,“等老子做了官,還能忘了你們?你也快回去讀點書,換身行頭,以後跟著老子出去,不要丟了老子的人。”

沈彌傻乎乎聽著。

忽然就聽船外又快步來了一人,那少年隔著簾子道:“渠帥,不忙過去婁發那裡了。婁發說大生意黃了,那人看著侍從眾多,劫下來一看,卻滿船艙都是竹簡書籍。”

甘寧聞言,卻是眼睛一亮,起身拔劍,出了船艙,斬斷係船的錦繡,毫不心疼,問道:“婁發在何處?”

“就在臨江三段處。”

甘寧這便命人搖起輕舟,借著水勢,迅疾而去。他趕到之時,就見江心倒扣著幾隻沉船,被沉船所阻,有十幾隻木箱浮沉在水麵上,其中有幾隻木箱破損打開,露出裡麵密密的竹簡來。

“把東西都給老子撈上來!”甘寧不等船停靠,一大步跳到婁

發所在的船上。

婁發正扳著甲板上一位渾身濕透的華服少年看,有些猶豫,“這人殺了著實可惜……”自來殺人越貨,他們在江心搶了財物,自然沒有留下事主尋仇的道理。

但是這少年實在美麗,叫婁發這樣的莽漢也覺難以下手。

甘寧上前來,俯身正對上那少年寒玉般的一雙眸子,不禁也覺驚豔,倒是明白婁發為何下不了手。他推開婁發,伸手捏住少年右手,將他手指掌心細細撚過,摸到他食指與中指間微硬的肌膚,便知道這少年必是常年執筆;而掌心的一層薄繭,則說明少年也習武。少年樣貌不似本地人,身著華服,又侍從眾多,且能隨船帶了這許多書,想必是世家大族子弟,興許也是避戰亂南下的。

甘寧心中有了計較,便扶少年起身,寬衣為他披上,哈哈一笑,咬文嚼字道:“小人姓甘,名寧,字興霸。手下莽撞,驚擾了公子。還請公子勿怪。公子看著不似本地人,來此是探親還是尋友?小人在這永寧郡中,也算得上一號人物,眾人都喚我一聲渠帥,興許能幫得上公子。”

那少年攏緊了身上錦衣,垂眸似是在忍氣,靜了一靜,落水凍得青白的雙唇一動,輕聲道:“在下自長安而來,確有事相求於……甘渠帥。”

這少年正是馮玉。

當日馮玉在長安,於蘇危軍中領了中軍校尉之職,但他生就一顆七竅玲瓏心,怎麼會不懂——蘇危並不是如常用他,而是更為了保證他的安全。這對於旁的世家子弟也許是尋常事,對於馮玉來說卻像是一種羞辱,他又想到皇帝那日在楊彪府中所說的話,更覺寢食難安,終歸還是在大軍離城前,於未央殿中向皇帝討了這樣一樁差事來。

馮玉獨領輕騎百人,先於大軍,自漢中入永寧郡。他陪伴在皇帝身邊,早已見過張魯,在漢中沒有遇到阻礙,一路順暢,甚至沿途還收攏了許多流失的書卷,待到順臨江入永寧郡,誰知道卻在江中遇到了水匪。跟隨他的侍從,雖然都是以一當百的勇士,但在這水上卻是英雄無用武之地。

馮玉受傷落水,沉浮之際,遙想起長安城裡的君王,沒有悔意,儘是滿腹遺憾。

誰知這夥水匪中冒出來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