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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帝王 青色兔子 17470 字 3個月前

《最後的帝王》/青色兔子

第一百四十九章

“臣更想跟在陛下身邊。”孫權一語脫口而出,四下裡都安靜了一瞬。

連楊修這等極善言辭之人,都有些不好接口。

劉協微微一愣,仔細看孫權一眼,見少年麵上微紅、眼神卻坦誠,不似作偽,想了一想,便明白過來,溫和笑問道:“你是今歲就該回家了吧?”

“……是。”孫權答得並不情願。他來長安做郎官,已過了兩年之期,原本想要在最後這場平定益州的戰事中立些功勞,誰知道這仗並沒怎麼打起來,朝廷大軍壓境,隻氣勢就叫益州士族選擇了歸降。在尋常士卒看來,能不打仗就贏了回家自然是最好的。但像孫權這等渴望建功立業的男兒看來,何其遺憾。

劉協不用孫權多說,便能摸準他的心思,此刻馭馬在前,命孫權跟隨在側,徐徐道:“你兄長孫策這二年,在江東做得好大功績。去歲袁術僭越稱帝,你兄長立時與他決裂——當時你擔心朕誤會你們一族,還曾求見剖白。朕當時封了他做騎都尉,又令他襲了你父親的爵位,為烏程侯。他雖然早已打下會稽來,但還是朝廷給的名正言順些,便又封了他做會稽太守。今歲朝廷在西邊用兵,更需要東邊安穩,朕又封了他為討逆將軍,封為吳侯。朕屢次封賞於你兄長,你可知道為何?”

孫權心中一動,總不會是因為他的緣故,便小心道:“那是陛下器重家兄……”

劉協搖頭,閒話家常般道出緣故來,“你們兄弟二人與朕的緣分,可不隻是從你們二人身上來的。當日董賊入洛陽,朕與百官不得不西遷長安,然而洛陽城中的宗廟殿宇,若有閃失,朕要如何麵對列祖列宗?其時董賊虎視眈眈,恐有非常之謀,朕也不便隨身帶著傳國玉璽,因此交付此物於親信二人,並一封手寫書信,一同隱匿於洛陽城中,隻待下一位打入洛陽城中來的將軍,要看他是忠是奸……”

孫權恍然,這段故事在他離開江東來長安的前一夜,也曾聽他的兄長孫策提起過。隻是兄長當日所說,沒有此刻皇帝所講述的這般詳儘,又有一些內情沒有完全告訴他,

隻說時機到了,陛下自然會同他講。現下,陛下肯對他開口,難道是認為時機已經成熟了,要重用他了嗎?孫權攥緊了馬韁,臉上又浮起潮紅之色,強自按捺住心底的激動之情。

“來的便是你父親。”劉協眯眼望著不遠處,眾兒郎已縱馬疾馳不見背影,隻餘林中淡淡煙塵悠悠落下,他徐徐道:“當時關東各路軍馬齊聚,打著討伐董卓的旗號起兵,然而袁紹遲疑不動、曹操孤軍兵敗、盟軍於酸棗瓦解在即,天下人都在駐足觀望,唯有你父親有勇有謀,屢次正麵重挫董卓賊兵,所向披靡,一路收複至於洛陽,接了朕的手書與信物。天下人心都為之一振。外人恐怕不知,當時你父親接了朕的手書,已決意繼續西進,迎朕回洛陽。可惜袁術忌憚你父親,斷了你父親的糧草,逼得你父親不得不回頭求他。後來袁術借刀殺人,又要你父親去攻打荊州劉表。你父親追擊黃祖至於密林中,被黃祖部將暗箭所傷,卒年尚且不滿四十。”說到這裡,長長一歎。

孫權聽到父親的事跡,本就心中激蕩,更何況是從陛下口中聽來,那分量更是不同尋常,待聽到父親之死,早已是虎目含淚,隻死死攥著韁繩,不肯叫那淚落下來。

“所以朕說你傻。”劉協笑起來,“有你父親的前情在此,朕怎麼會因為袁術的幾封書信就疑心於你們兄弟二人?更不必你求見剖白。”

孫權仍含著淚,聞言便不好意思得笑了。他這一笑,眼睛一彎,那強忍的淚便再含不住,啪嗒兩下,砸落在攥緊韁繩的手背上。他一時不敢抬頭,恐給人看到落淚的模樣。

劉協已瞥到他手背上的濕痕,隻作不察,仍舊溫和說下去,“如今長安以西,暫已平定,餘下的都是要交給尚書令那些老頭子做的事情,倒是你兄長所在的江東,境內仍有不臣,又與荊州劉表相臨。等你回到江東,輔佐你兄長,轄製荊州,既是為朕儘忠,亦是為父報仇。你又何愁英雄無用武之地?朕雖有心留你,卻隻恐耽誤了你。為今之計,你回到江東,才是你的天地。”

孫權方才脫口而出那一句“臣更想留在陛下身邊”,並非沒有報著某種希望——希望皇帝聽了他

的衷心之語,能特例將他留在長安,哪怕隻是多留一二年也好。此刻聽皇帝徐徐道來,孫權心知陛下已決意令他回到江東。陛下如此懇切,又對他們兄弟二人寄予厚望,他明明該感到振奮的,可終究難掩心底那一絲淡淡的失落。

江東故土,天地再廣闊,可他此刻仍是……更想留在陛下身邊。

他不知道如曹昂、楊修等人跟隨在皇帝身邊,是否是與他一般的心情。但他自從兩年多前來到長安,也曾伴駕出遊,至於潼關,沿著黃河南岸走走停停,曾陪伴皇帝見過黃河夜晚岸邊的篝火,也曾陪伴皇帝見過乾旱田地裡孩童指尖的蝗蟲。陛下好像有一條彆人都看不見的路,他從不迷茫,從不猶豫,一往無前走在那條路上,眼下的困境,天下的亂局,都不能使他動搖分毫。而隻要跟隨在陛下身邊,他仿佛也一同走在了那條路上,不會迷茫,不會猶豫,亦不會不安,一顆心是從未有過的堅定從容。

哪怕是不得不離開陛下身邊,他仍希望能追隨陛下,走那一條陛下踏過的路。

千言萬語縈繞在孫權胸口,他張口想要說話,卻吐不出此中心緒之萬一。

“你今日原是打定主意要跟著朕了。”劉協換了輕鬆的口吻,打量著孫權仍是如常的郎官衣裳,笑道:“取朕的騎射服來,給他換上。”

皇帝出行,底下自然備著好幾套替換的衣裳。

聞言,汪雨立時又捧了一套黑色騎裝呈到孫權麵前。

雖然皇帝厲行節儉,但這騎裝細微處仍能看出與常人衣裳不同,前後繡有精美雲紋,袖口領口以暗線隱約織就吉祥如意的文字。

一時孫權換上皇帝的騎射服,下馬給皇帝看。

劉協笑著點頭,道:“朕原就看你與朕身量相仿。朕不好下場,否則他們都讓著朕,朕沒意思,他們也沒意思。就由你代朕下場,若是得不了頭籌,可不要回來見朕。”他話雖是如此說,但眉目含笑,顯然是調侃孫權的,於是又命人將自己用的箭囊與弓箭都給孫權,笑道:“去吧,叫朕看看孫家兒郎的本事!”

孫權手持皇帝的弓箭,受此激勵,原本低落的心情也轉為亢奮,當即朗聲道:“陛下您就瞧著吧!絕不給您丟

人!”說著翻身上馬,一夾馬肚,那馬便潑風似得衝了出去,追著先前眾兒郎消失的方向,深入密林之中。

劉協望著他的背影,搖頭一笑,當真是少年人,便下馬,由從人牽馬,對曹昂道:“他們且去爭先,你陪朕走走。”

曹昂便下馬,走到皇帝身邊。

而楊修、淳於陽等人也都下馬,隻遠遠跟隨在後麵。

劉協在前,曹昂錯後半步,兩人走在蓊鬱的山間花木中,時聞潺潺流水之聲,正是長安溫暖的夏日光陰。

“朕留張繡在益州,統管益州兵馬。”劉協開口,談的卻並非山水,仍是天下,“他怎麼說?”

“張繡很是感激,給臣來信致謝,”曹昂微笑道:“還送了臣兩箱珠寶。”

“哦?”

曹昂便將當日張繡趕到河東郡見他之時,空著兩手的事情說了,“他恐怕以為臣是在索賄。”

“他在益州才多久,就盤剝得這麼多珠寶?”

“也未必是他盤剝而來。益州士族多有積蓄,有不想外遷的,也有想遷去特定地方的,難免會有賄賂於張繡的。”

“這些當地士族,隱瞞人口,就為了昧下賦稅,給朕的臣子送禮,卻是大方得很。也好,你就仍叫張繡送金銀珠寶給你,再由張繡去盤剝那些士族。”

“好。”曹昂輕聲應道。

劉協原是諷刺益州士族,出言調侃,帶了些薄怒的,原以為曹昂會出言解勸,誰知他竟應了一個“好”字。

這倒是叫劉協愣一愣。

劉協在一株紅色的野薔薇邊駐足,看向曹昂,低聲問道:“這等事情你也應下來,真不顧自己名聲了嗎?”

也許是大戰過後緊張的神經放鬆了下來,也許是盛夏山間的暖風花香醉人,曹昂跟在皇帝身後,一見皇帝駐足,便也停了腳步,聞言輕聲道:“臣原是宦官之後,本就沒有名聲可言的。”他的目光落在皇帝腳邊那一簇紅薔薇上,像是在回答皇帝的話,又像是自言自語。

劉協心中一動,側目看向曹昂,竟不知他是這般想法。他兩世為皇帝,心思深遠,等閒老臣都難追隨他的思緒。每遇事情,總是他去俯就世人多些。譬如趙泰、孫權、楊修等人,在他眼中,都是後輩小子;又如劉清、蔡琰

、伏壽等人,則也是尚需人指引成長的女孩。隻有與曹昂相處之時,他少有需要提點包容對方的感覺。旁人都道曹昂做得天子第一信臣,卻不知其中緣故。

劉協也是今日才窺得曹昂心事。這曹昂的父親曹操年輕時就做得洛陽令,因此曹昂自幼與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受得是一般的教育,讀的是一樣的經史子集,也就生就了一顆為國為民、忠於漢室的心。然而他又與尋常的世家子弟不同,他乃是宦官之後,最為時人所不恥的。所以追隨在皇帝身邊,對於曹昂來說,意義更是不同尋常,更何況是這樣一位聰敏英武的年輕帝王。曹昂有不輸於楊修、周瑜等人的才華能力,卻比他們暗藏了一分自卑的心,因此也就愈發能體察上意,更兼他生性沉穩,因此與皇帝相處之時,當真事事以皇帝為先,時時以皇帝為尊。

在劉協的感受上來說,那就是與曹昂相處,比之與旁人都要舒服。

劉協是皇帝,日常中自然是與誰相交更舒服,便與誰相交更多一些,不知不覺中,就已捧出了這麼一位天子第一信臣。

“你……不要這麼想。”劉協語速極慢,每個字都深思熟慮才吐出口,像是生怕哪個字眼用得不好,讓聽的人無端驚懼,又道:“朕從未這般看待你。朕將表叔董承之女配給你,你還不明白朕的心意嗎?朕視你如家人。”

曹昂目光一動,想到亡妻,連皇帝腳邊那一簇薔薇的紅,都成了傷心的顏色,隻黯然道:“是臣福薄。”

劉協不接這話,安慰得拍了拍他的臂膀,柔聲道:“子脩,你莫要看輕了自己。”

曹昂此時已覺失言,又被皇帝安慰,仿佛心底那點隱秘的自卑之情被洞穿,更不敢抬頭看皇帝,隻盯著那一簇紅薔薇,微笑道:“臣一時糊塗。陛下今日來西山,當真不行野獵之事,隻放兒郎們爭先嗎?”

劉協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彎腰在那一簇紅薔薇旁,待要伸手摘取,又憐惜那花兒開得正好,便隻從近旁草間撿了才落的一瓣花,托在手心送到曹昂麵前,一笑道:“子脩,你乃是朕之知己。正好比,高山流水,伯牙子期。”他與曹昂相伴近十年,共度艱險,君臣之間情誼深厚

,此時便不願見曹昂難過。

曹昂一呆,愣愣望向皇帝,一時竟忘了伸手去接。

劉協又笑道:“朕的知己,天下何人敢看輕?”

曹昂愣在原地,隻覺夏風中的花香太盛,而隱隱的鼙鼓圍獵之聲又太遙遠,以至於他無法不懷疑,方才陛下那一句知己之語,是他的幻覺。

從前他願做陛下掌中刀,一往無前,所向披靡。陛下卻以美玉比他,說他是君子從不離身的一方美玉。玉者,終歸是器物,為主人擋災除厄,乃其靈氣所致。

但若說知己……

普天之下,誰有此殊榮,能為帝王知己呢?更何況當今的陛下,是這樣一位年輕聰敏的帝王,親政四載,文治武功,已震動天下。

曹昂竟不敢應陛下這一句“知己”之稱,目光緩緩下落,強自鎮定伸出手去,接了陛下送來的那一朵凋零的紅薔薇,低聲道:“臣當真羨慕……陛下的豪氣。”

年輕的帝王駐足山間,含笑問出那一句“朕的知己,天下何人敢看輕?”時,那等自信豪情,叫人不由自主要相信臣服。

曹昂垂眸笑起來。

劉協見他心緒好些了,便轉回正題,負手身後,邊走邊道:“咱們在涼州、益州連得兩場大勝利,有些人可是嫉妒得眼睛都紅了。昨日山東有信傳來,說是袁紹處又有異動,他如今還在公孫瓚那裡脫不開身,但是已經傳令給手下的將士,要他們陳兵河東郡之東,又命你父親……”

曹昂心中一緊。

“……又命你父親領兵西進,要在司隸校尉部與朝廷的人馬掰掰腕子。”

曹昂忙道:“陛下,家父絕不會……”

劉協擺手,笑道:“朕告訴你這則消息,便是相信你。朕才說了子脩是朕的知己,朕又怎麼會信不過你的家人?你若要認真辯解,就好似孫權替他兄長辯白一般,那才要叫朕傷心了。朕這是從袁紹處得到的密信,告訴你也是跟你商討一二,雖然你父親處還沒有來信,但想必也就在這兩三日之內。你們父子都是一般的忠於漢室,自然不會與袁紹這等奸賊同流合汙,想來你父親是不會應召的,但因為朕也還未有旨意給他,他也不好驟然與袁紹翻臉,多半會先以徐州劉備、呂布等人為由

,暫且拖延不往西邊來。”

曹昂低頭想著,陛下在袁紹處的消息來源,多半是子柏(淳於陽字)在管理,聽陛下說到一處段落,便收回思緒,道:“我父親那裡不需多慮,但若是袁紹真派大軍往河東郡而去,張楊手中隻兩三萬兵馬,又無山川河海之利,恐怕是抵擋不住的。”

“這倒不用著急。袁紹如今還在跟幽州公孫瓚對峙,他既然有意對朝廷動兵,想來是很有信心能輕鬆拿下公孫瓚了。等到他拿下公孫瓚,親自西來,總要在三五月之後。如今他不過是想著朝廷才興了兩場兵馬,正是需要休養生息之時,所以派人來襲擾,叫我們不得安寧。若朕果真命大軍東進,不顧兵士疲敝,又要從百姓口糧中盤剝大軍糧草,弄得長安民怨沸騰,那才真是中了袁紹的計。”

曹昂聞言,倒是笑了。

“怎麼?”劉協駐足看他。

曹昂笑道:“陛下都看得分明,就不需臣來勸了。”

“你們一個個的,”劉協無奈笑道:“真以為朕喜歡打仗嗎?誰不想國泰民安,歌舞升平呢?”

曹昂點頭稱是。

劉協又道:“雖然平定了涼州、益州。但涼州之內,百姓能自顧溫飽,已是不易。而益州糧草輸送北上又路途困難,更何況還有西南山穀之中的化外百姓。此兩州平定,能保百姓安寧,卻無法使國家富強,也就談不上再興漢室了。我們還是要往東看的。”

往東看,那便是荊州劉表、冀州袁紹,乃至於徐州劉備、呂布,江東孫策等人。其中又尤以袁紹勢大。

“陛下是要往東北看,還是往東南看呢?”曹昂輕聲問道。

往東北看,那就是下一步要打袁紹;往東南看,則是要平定荊州。

劉協徐徐道:“袁紹勢大,而且鋒芒畢露,狼子野心,毫不遮掩。劉表年長,誌氣已消,隻想著守住荊州,安享晚景,又或者是要看中原之地,究竟誰能勝出,再做計較。這麼看來,似乎應該先遏製袁紹。但動袁紹,現在還不是最好的時機。那袁紹有三子,長子袁譚與幼子袁尚來日終有一戰,他自己帳中謀士也分了派係,所以倒是放長遠來看,袁紹勢力是不攻自破的,朕又何必枉費兵馬,長途跋涉去

剿滅此時兵力正盛的袁紹?”

兩人拾級而上,此時已到半山腰的一處涼亭。

劉協便入內坐了,曹昂跟隨在後。

汪雨見陛下招呼,忙遠遠跑上來,帶了兩名宮人奉上茶水點心,又退回原處,留君臣二人商討機要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