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第 150 章(2 / 2)

最後的帝王 青色兔子 17945 字 3個月前

,又何須問我?”

馮玉默了一默,忍氣笑道:“我在此地,無親無故,要做官又豈是那麼容易?總要有人引薦,略費金銀的。”

甘寧恍然大悟,他自忖這數月來與“荀玉”相處融洽,況且在荊州,這“荀玉”又沒有做州牧彆駕的族叔——“荀玉”自己也說了,他在此地,無親無故。甘寧倒不怎麼怕他做官後報仇了,因此笑道:“這個容易。我有金銀,又有當初引我來荊州的官員舊識在,以玉兄的才學,必然不會落空的。”

荊州州學之中,從教的儒生已有三百之數,許多都是因為戰亂從兗州、豫州和關西逃難而來的士人,在州學中的生徒又有千人之數,宛然是當初洛陽的學府南遷來了荊州。可以說,荊州成了這亂世之中的學術中心。

而此時州學之中,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編撰《五經章句後定》作為教材。在此之外,則是編撰《荊州星占》等天文曆法方麵的書籍。

負責荊州官學的官員宋忠,也正發愁人手不夠,四下尋覓良才。

馮玉得了甘寧的資助,又得甘寧故人引薦,很快便見到了宋忠。馮玉本人才學過人,風采不凡,對談之間叫宋忠這位古文經學的大師也為之折服。

宋忠連連感歎,“荀氏竟有這等人才,我今日才知。”於是便留馮玉在州府之中任教編書,待有合適的機會上奏於州牧。

馮玉在荊州州學安頓下來之後,借著家書的名義,托人往長安城送過幾封信,確保信件沒有被截獲後,這才寫了一封真的密信,送到長安城中伏德安排的秘密聯絡點去,幾經周折,終於送到了未央殿皇帝手中。

劉協細看馮玉來信,神色漸漸和緩。

曹昂便知馮玉無恙。

“玉奴如今在荊州州學做了教書先生。”劉協放下密信,既解了擔憂,便忍不住一笑。

“可要派朝廷在荊州的人,秘密接他回來?”曹昂所指的便是朝廷布局的長沙太守張羨等人,“他容貌不凡,設若在州學遇上從前在長安見過的人,恐怕給識破。”

“倒是不必。”劉協折起信紙來,就手在燭火上一燎,淡笑道:“不如將計就計。”又道,“玉奴當有機變之能,不至給人識破的。”

馮玉既

然落到了荊州,不如就做一枚釘子埋進去。

“朕雖然決意暫且不理會袁紹,但袁紹催逼甚急,你父親夾在中間頗為難做。”劉協說起前事,“公孫瓚既然戰敗**,袁紹騰出手來,定是要南下西進的。如果你父親公然違抗袁紹的命令,向朝廷稱臣,而與袁紹決裂,那麼袁紹恐怕即刻就要發兵攻打兗州。其實袁紹對你父親猜疑已久,一直在尋找時機拿掉你父親,從前沒有動手,是恐怕寒了帳下將士之心。若這次你父親處理不夠圓融,給了袁紹借口,那麼縱然謀士都阻攔,袁紹也要對你父親發兵了。”

袁紹想要拿掉曹操,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念頭了,身邊的謀士沮授與田豐等人也都勸阻過,包括此刻對朝廷用兵,沮授與田豐也都覺得名不正言不順。

但架不住袁紹的野望,還有袁紹帳下另一幫如淳於瓊等人想要試一試從龍之功。

一旦袁紹渡河打贏了,那麼驅狼吞虎,據有河北,立時便可做實際的“皇帝”。

袁紹稱帝,與袁術稱帝可全然不是一回事兒,到時候這些從長安就跟隨袁紹的將士,也都水漲船高,身份地位與此時不可同日而語。

此正是趁著天下方亂,要立足問鼎之時。

當然,此時有這種念頭的人,還是極少數的。

劉氏據有天下四百年,教化之力,非旦夕能改。天下雖亂,劉氏卻還未失民心。

“若袁紹逼迫太急,可令你父親揮兵西進,至於司隸校尉部。朕會提前告知洛陽的將領,叫他們相機行事。”劉協慢悠悠道:“且不忙與袁紹開戰。”

曹昂擔憂父親處境,又恐怕要與朝廷起衝突——哪怕隻是做戲,不禁雙眉蹙起。

“還有一則笑話,朕講給你聽。”劉協笑道:“袁術如今龜縮在壽春,前番要獻女給朕,後來又要與呂布結親,都沒得回應。他便又給袁紹寫了一封信。你道他要做什麼?”

“做什麼?”

劉協搖頭笑道:“他要把他皇帝的尊號讓給袁紹。”

曹昂一想,不禁也莞爾。

“袁術信中說,我漢室已失天下,地方群雄競起,國土割據,就好比周朝末年的七國紛爭一般。最終隻有強者能兼並天下。”說到此處,劉協的麵色

漸漸沉了下去,又道:“他又說,他們袁家乃是受命於天的,理應做皇帝,符命、祥瑞、讖緯之說,都彰顯著這一點。如今袁紹坐擁四州之地,民戶百萬,帶甲之士幾十萬。即使朕有心中興漢室,又如何能夠接續已經滅絕了的天命呢?”

曹昂喉頭動了動,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這封信在袁紹帳下也不是什麼秘密。”劉協冷笑道:“袁紹得了這信,恐怕是正中下懷。不過幾日,便有主簿耿苞受他指使,給他找出袁氏該做皇帝的依據來,說什麼‘赤德已敗,袁氏乃黃帝後裔,當順應天意’。”

如今信奉五行之說,漢乃火德,由土德更替;黃帝為土德,若袁家為黃帝後裔,則取代漢朝,便是“天意”。

“袁紹還是太著急了些,將耿苞這些不經之語傳播開來。奈何僚屬們都認為此人是妖言惑眾,袁紹抵不過眾人之意,也試探出時機不對,隻得下令殺了耿苞。”劉協平靜道來,仿佛說得並不是天下更替這樣的大事,而是今晚要吃什麼一般,“袁紹雖然比他那個不成器的弟弟袁術要沉穩些,卻到底也是露了馬腳。”他頓了頓,忽然問道:“弘農王妃留下的那個孩子,如何了?”

弘農王妃唐玨已經在去歲那場疫病中故去,留下的孩子便是當初少帝的遺腹子,名叫劉壽,假作是弘農王妃弟弟的兒子,一直養在唐府之中。唐玨已死,她的父親也在會稽任上被亂黨殺死,如今闔家遷徙在長安,話事人便是唐玨的母親。自劉壽的存在被劉協知曉後,相關的事務都是交給曹昂去親自處理的。

曹昂道:“劉壽一切安好。今歲跟族中的子弟一同進學了。陛下可是聽說了什麼?”

劉協與他對視一眼,點頭道:“不隻在長安,遠在袁紹帳下,如今關於少帝遺腹子的風聲也越來越大了。”

“陛下是說——袁紹要從劉壽身上做文章?”

“袁紹雖然有野心,從前不肯走劉壽這一招棋,但形勢比人強,如果不抬出劉壽來,他怎麼鞏固身邊的跟隨者?又怎麼跟朕分庭抗禮?”劉協輕聲道:“朕如今在西京(長安),真到不得已的時候,袁紹自然要往東京(洛陽)再擺一尊皇帝。”

“陛下

,這孩子留在長安,終究要生是非。”曹昂看得分明,一旦袁紹挑動此事,會給皇帝惹來大麻煩的,而真到了那樣的境地,這孩子也就沒了活路,“他是少帝遺脈,當日臣要為陛下除之,陛下不忍。如今不如將他送往遠方,叫他在遠方長大,天下平定之前,不要再踏足故土。蘇雙與張世平的商隊,不日便要啟程,不如將這孩子交給他們……”

劉協垂眸一笑,輕聲道:“當初哪裡是朕不忍心?分明是你不忍心。你今日這話,也還是為了給那孩子一條生路。”

曹昂一噎,他雖是為了陛下安寧,可的確不能辯駁皇帝的話,一來他確有活劉壽之心,二來以君臣兩人的關係,他若是開口剖白自己,反倒顯得生分了。

“要他跟著蘇雙等人西往大秦,路途艱險,也未必就能活成。”劉協不鹹不淡道:“倒是留在這長安城中,誘著袁紹犯錯,還算有些用處。”他近乎冷漠得做了決定,轉而詢問起曹昂身體,卻又恢複了和煦,“張仲景給你診過脈了?開的藥吃著怎麼樣?”

曹昂一一答了。

君臣二人忙裡偷閒聊了幾句日常,便各歸其位,繼續處理手上諸事。

這日曹昂歸家,就見母親丁夫人早在廳堂中等候著。

“孩子這會兒睡著了。”丁夫人迎上前來,命從人擺上溫熱的飯食,又道:“宮裡醫工開的藥,我已命人熬著了。”

曹昂坐下,與母親一同吃飯。

丁夫人瞧著兒子的麵色,心中有事要問,卻又疼惜兒子忙碌,不忍打斷他用飯。

曹昂早看在眼中,用了半碗飯,喝了一點湯,便覺飽腹,溫和道:“兗州無礙的,陛下明白父親的心。”

丁夫人聞言,長鬆了一口氣,又看兒子,感慨他這般能體察旁人心情,不知是吃了多少苦練就的,愈發心疼起來,道:“再用些吧。你吃這麼點,哪裡夠呢?”

“在未央殿陪陛下進了些點心。”

丁夫人點頭,分明還有話想問,卻又頓住。

“母親還有何事憂心?”

丁夫人望著兒子,囁嚅兩下,屏退左右,低聲道:“我其實並不是為你父親擔憂。”說到底,她與曹操之間新婚燕爾時的柔情蜜意,早已淹沒在時光裡,如今

隻認他是曹昂的爹罷了,“我是為你擔憂。”

“母親為我擔憂?”曹昂微愣。

“你父親在袁紹手下,你卻在皇帝身邊,從前倒也罷了,如今袁紹命你父親對朝廷動兵,陛下待你……”丁夫人是一顆慈母的心。

曹昂笑了,垂眸憶起陛下的話,往母親麵前的碗裡挾了一箸魚肉,柔聲道:“母親不必為我擔憂,陛下從不疑我。”

丁夫人原是從不過問兒子在朝堂上事情的,此刻初開口時還有些羞赧,從兒子口中聽到皇帝的態度,放下心來,既然開了口,便索性把心裡的想法都掏了出來,“陛下待你這樣好,你又年輕又權重,難免有人要看著眼紅。”她也風聞過當初朝中老臣與兒子起過齟齬,“若是有人尋釁,你隻不要理會,彆一生氣做了觸犯禁律的事情。可如果真有人欺到你頭上來,你也不能傻傻受欺負,既然陛下是好的,你便都告訴陛下。”

曹昂垂眸,靜聽母親質樸而又滿是慈愛之情的教子之語,聽到最後,眉睫一動,低聲笑了,應道:“嗯,兒子都告訴陛下。”

“好,好,你比母親更懂得該怎麼做。”丁夫人放下心來,起身道:“我不久留你了。等會兒讓他們把藥給你送到書房去。”

她知道兒子政務繁忙,書房的燈火總是要亮到深夜的。

曹府書房中的燈火亮起來,而丁夫人所住的小院內機杼聲也響起來,那是慈母心織就的陪伴樂章。

長樂宮中,如今也有一種機杼聲,不甚流利,卻也彆有生趣。

皇帝要蔡琰在伏壽出嫁之前教導她,為了方便,伏壽仍是居住在長樂宮中。

是日蔡琰午睡醒來,宮女捧了她慣用的筆墨,正要趕往未央殿行女史之職,因上午皇帝在批閱奏章,倒是不需她在側的。

蔡琰從門前過,就見伏壽坐在三尺高的花樓上,正挽花提綜,不禁笑道:“纖纖靜女,經之絡之,動搖多容,俯仰生姿——說的可不就是這樣的景?”

伏壽手上不停,緊張笑道:“先生快彆笑我,我隻怕錯了一絲。”對麵另有一織工踏杆引緯織造。

伏壽雖然在家中也學過織布裁衣的基本技能,但從未上手過這樣複雜的提花機,所謂“寸錦寸金”,她

學了許久,又有織工配合,一整日下來也才得不足一寸。

蔡琰笑著望伏壽一眼,見女孩神色認真、潮紅麵上隱有汗水,倒是有種與她年齡相稱的勃勃生機,比之最初的端莊肅穆又或是前段時間的嬌媚婀娜,可是要美麗太多了。

坦白來說,伏壽在入宮之前,已經完全做好時下貴女嫁人該有的準備了。

她學過《女誡》《列女傳》,懂得清閒貞靜,守節整齊等婦德;會潔齊酒食,以奉賓客;蠶桑女工都不在話下。她也接受過貴女該有的素質教育,懂音律,能賞歌舞。而不同與劉清少時抵觸經史子集,她在大長公主府上,正經學過《史記》《韓詩》等,能與蔡琰對答如流。

也許適齡的貴女中,有人比她更有靈氣,但沒有人能比她所學更全麵了。

陽安大長公主早已著力將她往皇後的模子裡培養。

在這一點上,蔡琰自認為無法再教導伏壽更多了。

伏壽歪頭看來,笑道:“先生還不去麼?莫要遲了。”她變得比從前愛笑了。皇帝賜婚後,又派了蔡先生來教導她。她初時以為要把從前在家中學過的“女子卑弱”等書再學一遍,還有主持中饋等事,誰知道竟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兒。最開始皇帝令蔡先生問她想學什麼,她答不出來,也不敢答。於是皇帝便給她擬了個單子。她非但可以毫不顧忌皮膚是否白皙,而整日練習騎射;也可以跟隨醫工,學習基本的醫理與婦人生產之事;甚至能親自學習如何操作提花機,不再是普通的織布,而是織出金子一般的錦繡來。

伏壽感到她從前全部的人生,都沒有這幾個月來得快活肆意,叫她感到活不夠一般,恨不能每日變成十三個時辰。

皇帝甚至還許諾,待到她出嫁之時,可以沿水路而出,在漢江上遊親自看一看船是如何造出來的。

蔡琰下午去未央殿之前,看到的伏壽還是熱烈歡樂的,待到晚上回到長樂宮,卻見伏壽房門緊閉,左右守在門外都不敢稍動。

“怎麼了?”蔡琰上前。

左右宮女輕聲答道:“下午回了一趟大長公主府,回來路上便哭了。”

蔡琰微微皺眉,推開門扉,在床榻角落裡找到抱膝發呆的女孩。

她撫著伏壽僵硬的頸背,柔聲問道:“回家受委屈了嗎?”

伏壽這旬月來與她已是相熟,此刻被關切一問,再忍不住,想到母親的申飭與勸導,伏在她懷中,嗚咽問道:“先生,女人到底是什麼?什麼才是女人?”聲音中滿是迷茫與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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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來問朕,什麼是女人?”翌日未央殿中,劉協原是要查驗未來江東女主的課業如何,誰知引出來這樣一段公案,他望著下首一大一小兩位女人,扶額歎了口氣,道:“難道你們不曾聽過一句話——凡是男人寫女人的文章,曆來都值得懷疑,因為他既是……”他說到這裡又頓住,在已曆三世的記憶裡轉了個圈,意識到這是他在現代學過的哲學內容。

原話是法國哲學家普蘭·德·拉巴爾所說,“但凡男人寫女人的東西都是值得懷疑的,因為男人既是法官又是當事人”。

劉協望著半藏在蔡琰身後的伏壽,女孩神色中有痛苦、迷茫,還有一種強自忍耐的羞恥。

他忽然意識到,這看似簡單的問題對眼前這個人來說,乃是人生的關鍵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