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第 217 章(1 / 2)

最後的帝王 青色兔子 16067 字 6個月前

《最後的帝王》/青色兔子

第二百一十七章

皇帝與周公瑾都清楚,朝廷與吳地現在是贏則雙贏,輸則雙輸的局麵。

因現下朝廷雖然收複了所有的領土,但是實際上地方上各處勢力都還在蠢蠢欲動,隻是誰都沒有勇氣來做第一個出頭的勢力而已。

遠的不說,就說最近朝廷平定的冀州原本屬於袁氏的勢力,還有在荊州蔡瑁等人的勢力,也隻是因為皇帝高超禦下手段,暫且維持著微妙的平衡而已。

一旦有人做了第一個出頭的人,比如說此時吳地起了波瀾,那麼荊州與冀州原本不臣於朝廷的勢力,就會立時在地方上做亂。而一旦冀州與荊州也亂起來,那麼馬上就是天下大亂,就連從前已經歸附的,例如涼州、益州等勢力也會趁亂而動。而一旦連涼州、益州等地也亂起來,那很快就會倒退回十年前的情況,而這一次要想重新平定天下,就勝負難料了。

所以皇帝此時對周公瑾的誠懇,對他的周全與包容,也是為了更大的利益作出的妥協與退讓。

而周公瑾之所以此前敢於向朝廷要求吳地自治,也是看清楚了朝廷的這一處弱點,而且很清楚留給吳地的時間窗口不會超過兩年。一旦兩年過後,如冀州荊州等地方給皇帝的人掌控了實權,那麼屆時吳地若是再想實現半自治就很難了。

所以皇帝與周公瑾都想要雙贏,隻是周公瑾此前定義的“贏”,是實現吳地自治——至少也是半自治。而今日這場會麵,是皇帝要給周公瑾重新定義何為“贏”。如果吳地有更廣大的前景,吳地不隻是官員、連百姓都能有如錦的前程,隻是需要吳地現下當權者讓渡一部分權力給朝廷,那麼豈不是一種更大的“贏”嗎?

對於周公瑾,這是一場“公心”與“私心”之間的試煉。

行宮湖心亭中,周公瑾聽完皇帝這一曲鳳求凰之後,當下沒有說什麼。

劉協倒也沒有催促他,並不需要他當下就作出決定,隻是微笑說道:“這把古琴是朕特意挑揀的,要周公瑾這樣的俊傑,才配得起這把琴。今日朕奏了這一曲給公瑾後,此琴留在這裡已無用處。朕心願已了,如蒙公瑾不棄,就請將此琴帶走吧。”

周公瑾便起身,神色肅然,恭敬捧了古琴,對皇帝行禮之後,深思著離開了。

劉協望著周公瑾遠去的背影,對走過來的曹昂笑問道:“朕今日這一曲,子脩以為如何?”

曹昂垂眸一笑,道:“陛下選的曲目,真是出人意料。”

誰能想到,皇帝奏了一曲《鳳求凰》呢?

周公瑾回到府上之後,就一直在自己房中撫琴。他的愛妾小喬陪伴在旁,深覺奇怪,周郎今日回府之後,就一直在窗下來來回回奏那一曲鳳求凰。小喬陪伴周公瑾已有數年,倒是很清楚這位大人的情趣愛好。周郎擅音律不假,但是他素來彈奏的都是清雅之曲,極少彈奏這等情愛之曲。此時他從行宮中回來後,卻在窗邊一遍又一遍彈奏鳳求凰。

小喬雖然覺得奇怪,卻也不好出言打斷,隻靜靜坐在一旁陪著,眼看著周瑜從夕落時分彈奏到了月上柳梢。

周公瑾自己深諳音律,素來相信人的心聲,通過語言表達的時候可以作偽,但是通過音樂表達的時候卻是難以作偽的。

他一遍又一遍得奏這一曲鳳求凰,其實是想要感知湖心亭中皇帝彈奏這一曲時是怎樣的心境?

在不斷的彈奏中,周瑜仿佛明白了皇帝所思,仿佛撫觸到了皇帝的誠意。

應了皇帝這一曲鳳求凰,於吳地、於朝廷、於天下都是大善之事。

除了那一點戀棧權位的私心,他想不出自己為什麼要拒絕。

——除非是因為信不過皇帝。

正如當初彈奏《鳳求凰》的司馬相如,後來欲納美妾,幾乎辜負了卓文君。設若今日他答應了皇帝,而皇帝來日反悔、不踐諾,他又能如何製衡?

在皇帝的宏偉計劃中,一切的根源都要先平定山越,讓山越之民出居平原。而在這個過程中,當皇帝借著拔除山越之名插手吳地事務,乃至於掌握了部分吳地實權之後,究竟還會不會履行他所說的宏偉藍圖,就全憑皇帝了。

周公瑾沉思之中,手上琴音就停了下來。可是要擺脫私心,又談何容易?一邊是實權在握,一邊是俯首稱臣,他時年二十五歲,正是意氣風發之時,要按下這蓬發的野心,著實不易。

小喬在旁邊陪著周瑜的時候,其實也在想自己的心事,想著今日姐姐來見她時說的事情。

原來那日伏壽在府中借著贈送絲博絲綢布帛等物給孫策遺留下來的妾室們的機會,留了大喬單獨說話。伏壽假作閒聊家常向大喬透露,自己很擔心當前的局勢,隱約聽吳侯與朝中故人說起,若是吳地與朝廷沒能達成合作共識,那麼之後恐怕又要再起爭端戰亂;於是請托於大喬,希望她能通過她的妹妹小喬,隱晦提一提,畢竟大家都是希望過太平日子的。大喬會意,思量此事於自己沒什麼害處,而不管怎麼樣,保住吳地平安,總是對的,於是便來尋妹妹小喬。

大喬與小喬其實原本是一位姓喬的將軍手下的女兒。這位將軍原是跟隨孫策的,隻是戰亂中一家人都失了性命。大喬與小喬這對姐妹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正遇上孫策與周公瑾等人前來支援,於是成就了姻緣。孫策當初說,雖然這對姐妹失去了家人,但是能跟隨他和周瑜也算是幸運了。但在大喬小喬的立場上,恐怕是寧願家人都好好活著的。

姐妹倆既然是深受戰亂之苦的,當然希望吳地安定。

小喬聽了姐姐傳達的話,便一口應下來。

此時小喬見周公瑾回來之後麵露沉思,想到姐姐告訴自己的話,於是奉上茶來,一麵低聲小心說道:“大人,外麵可是又要打仗了?”

周公瑾從自己的沉思中回過神來,看她一眼,輕聲道:“怎麼這麼說?”

小喬低頭道:“妾也不知道為什麼,隻是見了大人方才撫琴時的麵上神色,心裡有些發慌。大人隻當妾身是亂想吧。”

周公瑾知道她當初死裡逃生的經曆,倒也不奇怪她有時候會有這樣的擔心,因此撫了撫她的長發,沒有說什麼。

小喬依偎在他懷中輕輕感歎道:“若是以後都能如此太平盛世,那該有多好啊。隻要大人不棄,妾身願常伴大人。”

周公瑾聽了若有所思,又撫了撫她的發,靜默中想到了許多年前,他與伯符(孫策字)縱馬江東,暢談天下,也曾見遍地餓殍、無人收屍,立誌平定江東後要造一處太平人間。

那是他與伯符最初的夢想。

周公瑾想到此處,輕輕推開小喬,重又揮手撫琴,奏的還是那一曲《鳳求凰》,隻是琴音激昂,疾風驟雨一般,最後一音落下,竟斷了琴弦。

小喬在旁聽著,驚魂不定,疑心是自己說錯了話。

周公瑾卻沒有再看她,一曲奏完,站起身來,闊步向外走去,口中道:“今晚不必等候。”這便騎馬往張昭府上去。

沿途春景明媚,恰如那一年他與伯符縱馬之時,隻是如今摯友已逝,獨留他在世上,完成兩人未竟之事業。周瑜下定了決心,舉目一望,見花紅柳綠燕徘徊,忽然感到心中的鬱結打開了。原本這段時日,他一直在籌劃著要如何聯合吳地勢力,脫離朝廷掌控。籌劃這種事情的時候,人的心思難免會往幽深處走,不但勞神,而且傷身。但此時周瑜決定應皇帝所請,為國為民之心,戰勝了為自己謀私利之心,心胸一下子就開闊許多,同樣的景色看過去,都有了更豁達的心情,瞬間隻覺世間一切皆可親。大約這就是走正道帶給人的力量吧。

周瑜打馬疾馳,心中道,皇帝這一局,他周公瑾願奉陪一搏!

張昭在府中也正焦躁難安。他秉性是極沉穩的,否則也不能受孫策的托付,主管江東大小事務許多年。但是這幾日,他接連收到各處山匪作亂的消息,不隻是吳郡附近,連會稽郡、丹陽郡等處都發生了山匪劫持大商人車隊的事情。這必然是因為先前吳郡山匪張群劫掠了朱氏運鹽的車隊,但是吳郡因為聖駕在此,沒有追究的緣故。消息傳出去後,江東各處的山匪水賊們都知道這會兒是搶掠的好時機,這時候搶下了夠半年一年之用的,等到聖駕離開,他們又躲入山地水澤之間,地方軍隊也奈何不得他們。聖駕在此日久,這等劫掠的案件就會越多。通過各種門路求到張昭麵前,要求他嚴懲山匪的豪族大戶已經不下十餘人。

張昭一見周公瑾,便道:“上次見麵,你說還要再等十日。我看,也不必再等那麼久了。咱們就照你的計劃行事,請聖駕趕緊離開吳地吧。若再這樣下去,那些山賊看到張群行事,都覺得因聖駕在此,咱們不會理會他們做的事情,越發無法無天了。再這樣下去啊,我看他們不是隻劫掠商人那麼簡單了,說不定反過來要伏擊我們的士卒了。”

張昭的擔心不無道理。在平定江東的過程中,其實有原本屬於中間地帶的田地,被孫策令人奪取了。山越民眾時不時還想要搶回來。

周公瑾沒有接張昭的話茬,慢慢坐下來,懇切說道:“子山兄,我素來敬佩你的為人。若是我現下告訴你,你我眼前如今有一個機會,能換吳地太平,繁華如錦十餘年。”

張昭一愣,道:“什麼機會?”頓了頓又問道:“昨日皇帝再度召見你,又同你說了什麼?”

“這樣一個機會,若是因為咱們自己的私欲而阻攔下來,那咱們日後豈不是要遺臭萬年?”周瑜輕聲問道,又像是感歎。

張昭聽到這話大有文章,忙問他是何緣故。

周公瑾於是便將在湖心亭與皇帝相見時的事情說了,又說了皇帝對吳地的構想,最後說道:“子山兄,我想了許久。這是吳地的好機會,錯過了怕是再等不來的。”

張昭沒有在現場親自與皇帝對談,離開了皇帝當時營造的氛圍,雖然也認為皇帝為吳地的構想是宏大動人的,但他沒有周瑜當時的觸動。況且他本身沉穩理智,並不像周瑜這等性情中人。此時聽了周瑜的話,張昭在短暫輕微的觸動後,更多感受的是一種事情脫離計劃後帶來的焦躁不安。

張昭起身來回走動著,按捺著不悅的心情,儘量和緩著語氣道:“公瑾,我素來佩服你的為人。我這麼些時日以來與這四大家族的人都約定好了。現在你來我府上,這一番言辭,竟是又改了主意。當初說不臣於朝廷,力求實現吳地自治的是你,如今又說要與皇帝合作,同他一起去剿匪的也是你。公瑾啊公瑾,我真是無所適從了。你究竟要怎麼做?你且告訴我。會不會過幾日,等我去告訴約好同盟的這些人計劃取消了,你又來我府上,一番言辭,又要與朝廷對著乾?你且給我一個準話。”他雖然儘量和緩著語氣,但最後還是忍不住流露了埋怨之意。

周公瑾來之前就想到了張昭的反應,聞言也沒有惱怒,平和道:“此事是我原本見識淺了。我隻是想要實現當初與伯符(孫策字)約定好的事情。至於吳地繁花似錦那一日,到時候我與他還在不在,倒也並不重要了。請子山兄幫我這一回,公瑾畢生感念您的恩德。”

張昭聽他說得如此鄭重,倒是不好再埋怨下去了,又聽他提到孫策,想到自己輔佐孫策的許多年,也是無限感慨,正不知如何作答,就見家中仆從前來彙報說家裡老夫人請他過去。

這家中老夫人說的就是張昭的母親,顧老夫人。

張昭一聽是自己母親派人來請,心中一驚,關切問道:“母親怎麼了?可是又犯了痰疾?”他素來誠孝,又是寡母一手撫養長大的,此時顧不得周瑜,忙辭彆出來,匆匆往內院走去。

誰知道到了內院正堂,他母親顧老夫人好端端坐在堂上,而他的孫媳婦朱氏低眉順眼侍奉在一旁。

見公公來了,那朱氏低聲對顧老夫人道:“老夫人,我去廚房看他們熬的粥。”尋了個借口暫且退下了。

顧老夫人慈愛得拍了拍朱氏的手背,便放她下去了,一見了兒子,卻是橫眉冷對,怒道:“你在外麵做的好大的官,怎麼連個小小的山匪都管不了?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劫掠親家運鹽的車隊。這還有沒有王法?你在外麵究竟是怎麼做官的?”

張昭一聽便知道是孫媳婦給老母親彙報了。

顧老夫人年已將近八十,很是疼愛自己這個活潑愛說笑的重孫媳婦。

朱氏乃是鹽商朱奇的孫女,生性活潑大方。正所謂嫁女嫁高,朱家當時用儘辦法,將她嫁入了張府。朱氏伶俐年輕,又曾在外麵見過世情,很得顧老夫人的喜愛。

最近朱家的鹽隊兩次被山匪所劫。頭一次,這大鹽商朱奇是直接派人傳話給張昭的。但是張昭沒有動作。等到朱家運鹽的車隊第二次被劫掠,朱家這才走了孫女這邊的路子。

這次娘家來人告訴朱氏,希望她走一走關係。雖然張昭不肯出手,但他上麵還有顧老夫人。隻要顧老夫人開口,張昭必然要聽的。朱家所求也很簡單,而且公允,他們也隻是希望讓山匪稍微不這麼猖狂而已。

於是朱氏今天一早借著請安就來尋了顧老夫人了,先是侍奉顧老夫人用藥,又拿玩意兒哄顧老夫人逗趣,一直服侍到晚上,這才說笑話似得把娘家運鹽的車隊兩次遭劫的事情說了。一旁陪著的姨太太、姑太太,也都是早得了朱氏財物的,也都幫襯著說話,都道如今外麵真是沒了活路,山賊水匪實在是太過猖狂。

顧老夫人是經過苦日子的,聽了半響後道:“都鬨成這樣子了,我兒竟然還不管嗎?”於是就叫仆從傳話,喚兒子過來。

張昭四十多歲的人了,被母親一通斥責,忍不住解釋道:“母親您不清楚,這裡麵的事情很複雜,不隻是山賊水匪這麼簡單……”

顧老夫人呸了一聲,罵道:“複雜什麼?能有多複雜?你母親我還沒老糊塗了,你倒是解釋給我聽聽。”

張昭也不好解釋這裡麵牽扯著聖駕在此、吳地與朝廷權力爭奪等事。

顧老夫人見兒子答不上話來,又道:“自來做官的就是要剿匪的!你連做山匪的都不抓,你還做什麼官?你還不如回家去賣白薯!我當初辛辛苦苦培養你讀書做人,難道就是為了你做了官之後不管不問民生疾苦的?你這是叫我死了到地下,都無顏見你父親!”說到亡夫,竟是要哭了。

張昭一來無法回答了母親的話,也無法向她解釋朝廷與吳地之間複雜的形式,更況且若是對老母親說,他們現在就盼著聖駕早早離了吳地,恐怕老母親更要罵他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裡麵去了。

眼見八旬老母親要哭,張昭隻能倉皇應下來。

顧老夫人已是被激起了脾氣,連哭帶罵,從當初三十多守了寡,把個才兩歲的兒子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到,直說到如今有了重孫媳婦,就盼著見到再下一輩的人,誰知道兒子又惹她生氣。

張昭一個已經四十五歲的大官,十五歲就得了長子,長子十五歲又生子,如今連孫子都於去歲成了親,爺爺輩的人,此刻站在老母親的麵前,惶惶聽訓,仿佛一個五歲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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