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第 218 章(2 / 2)

最後的帝王 青色兔子 16729 字 3個月前

黃月英見識既廣,又秉性聰慧,且聽皇帝說過此物用處,因此也清楚,有了這銅活字,普及了書籍,皇帝的誌向便可以暢通無阻傳達給普通百姓了。

如此皇帝與萬民誌向一致,自然會天下“泰”平。

曹昂原本退下去商議從冀州、兗州調糧之事,又被傳召回來,入殿就見皇帝在上首捧著一盒閃閃發亮的“銅方塊”出神。他走到皇帝身邊,俯首看到案上那三句字跡不同的“天地交而萬物通,上下交而其誌同”,微微一愣。他轉而細看皇帝握在手中的“銅方塊”,才看到上麵有凸出來的“字”。

“這就是朕從前同你說過的‘活字’印刷。”劉協從激動中回過神來,把那十幾枚握得溫熱的銅字捧給曹昂看。

曹昂感到訝異,在皇帝的示意下,接過了這還染著皇帝體溫的銅字。他從前的確聽皇帝提起過,說有一種印刷書籍的辦法,可以把字刻在器物上,隨用隨取,很是方便,一旦造出來,以後人人都能買得起書。皇帝繁忙的政務間,時不時就會冒出一句來,但很快就會陷入急需解決的現實政務中——畢竟當全天下百分之八十的人口還因為戰亂饑荒而活不過而立之年的時候,讀書的事情總是應該稍微往後放一放的。

“這是何人造出來的?”曹昂也為之歡喜,笑道:“陛下總是念叨著此物……”他習慣性得開始想,若是要印刷一本尋常的書籍,需要用到多少字。這樣一套模具下來,又需要用多少銅,其中鍛造煉製又需要多少人工炭火。

“將此物傳至長安,交給毓兒。”劉協臉色發紅,他從前也會自己把隨後細務都想清楚,但這些年來習慣了有曹昂跟上,倒是隻管先提出目標來,若是能執行下去,曹昂自然會去做;若是連曹昂都無法執行,那他才會回頭重新審視自己的政令。

“陛下要把這樁差事交給盧小公子去做?”曹昂心裡想著長安合用的人手。

劉協笑道:“正是。朕早就想在造一個中央書局,隻收取成本費用,不賺一分錢賣書給天下讀書人。如今有了黃夫人造的這一套模具,終於可以實行了。這事兒就交給盧毓在長安辦理。你協助他核算一下所需資費。”

曹昂問的問題更實際一些,道:“這書局初開,陛下想賣那些書呢?”

劉協想了一想,道:“時下的讀書人六經總是都要學的,所以六經不能缺。”他頓了頓,又轉了念頭,道:“不過如今能讀得起書的,怕是也不缺這買書的錢。倒是不如另編一本簡單些的書,專門教導百姓讀書識字,譬如做一本千字文出來,裡麵講解讀書常用的一千個字。你看如何?”

曹昂道:“陛下這用意好,隻先印陛下所說的千字文,所需資費倒是少了。但恐怕書局開的時候,得不到尚書台大人們支持。再者書籍流通的時候,隻一本千字文,也不容易打通渠道。既然有了黃夫人這模具,其實印一種書,跟印許多種書是一樣的。不如種類多一些,盧小公子在長安做事有個講頭,行事也就方便了。”

“子脩想的周全。”劉協笑著將木箱中的物品一樣一樣收回去,隻留下了黃月英親筆寫來的密信,遞給曹昂道:“信中有這銅活字的製法,你摘錄一份,送到長安給毓兒參考。至於信中提到的荊州諸事,則不必抄錄。”

黃月英借著呈送銅活字的機會,當然也要為丈夫在荊州的事業添磚加瓦。

曹昂一一應下來。

劉協笑道:“子脩若是離開了朕,朕怕是都不知道該怎麼做這個皇帝了。”

若是馮玉在此,定然會接口誇讚回去,比如說“若不是臣占著這個位子,天下更不知有多少人想追隨陛下”雲雲。

但曹昂不是馮玉,雖然相伴日久,對皇帝直接表露情感的話語有了一定免疫能力,乍然聽到仍是有些靦腆,隻微微一笑,在旁幫著合上了木箱蓋子。

劉協今日見了馮玉從荊州帶來的甘寧與蔡勳,要馮玉與周瑜結識,又收到了黃月英送來的這樣一份“大禮”,還有曹昂在身側完善他想要實現的願景,一時間隻覺萬事順心遂意,笑著還要與曹昂閒話幾句,就聽郎官傳報,說是吳侯來求見。

聽說孫權來了,劉協臉上的笑容淡下去,然而正是將要剿匪的緊要關頭,也不好慢待了他,便問道:“他來做什麼?”

那郎官道:“這……下官再去問問。”

“不必了。”劉協的好心情已經飛了一半,“讓他進來吧。”

原來孫權這七八日來,一直密切關注著朝廷與吳地合作的動向,思考之下,他不得不承認,周瑜那日給他指出來的的確是唯一的解決之法

那就是趁著朝廷與吳地合作剿匪的這個機會,把步氏的事情在皇帝麵前過了明路。

雖然孫權在步氏的事情上犯了糊塗,而且因為他娶了長公主,這糊塗事兒也牽扯到了政局,未免顯得他有些不智。

但因為孫權一來是孫策的弟弟,二來尚且年輕,所以張昭與周瑜倒也並沒有因此就摒棄了他。

比如孫權提出要推步騭從軍,在這次剿匪的行動中領一支隊伍,周瑜也給了他這個麵子,一口答應下來。

而從周瑜那裡得知,今日馮玉已來,開戰在即,孫權便清楚,留給他坦白的時間不多了。

左思右想之後,孫權一咬牙入了行宮,求見皇帝。

劉協一見孫權進來時低眉臊眼的神色,就知道他憋了什麼蔫兒屁,登時剩下那一半的好心情也徹底消散了,淡淡道:“何事求見朕?”

孫權便往皇帝跟前一跪,拖著哭腔把自己跟步氏那事兒給抖摟出來。

隻是孫權說的時候,肯定是大大美化了自己的。

“原本是年少相識,當時也未有婚約,隻是兩小無猜。後來臣也是……大約是緣分天注定,臣不合又遇見了這步氏。步氏說對臣情根深種,若不是臣,寧願終身不嫁的。”孫權硬著頭皮說下去,這些話情熱的時候當然都說過,但究竟是不是實情又有誰知道呢?況且孫權決意與步氏生米煮成熟飯的時候,步氏已經準備好另嫁了,隻是孫權不甘心,這才生出來一係列的事端。

劉協已經很久沒聽過這麼惡心人的話了。他含了一口已經冷掉的茶水,靜靜看孫權表演。

“臣欲告訴江東長公主殿下,然而殿下如今有孕,不敢驟然告之。”孫權又道:“若再隱瞞步氏之事,又是欺瞞於陛下。臣萬萬不敢。臣思來想去,隻能先來對陛下坦白,再聽從陛下的安排。臣有罪!臣願認罰!”

孫權這事兒,要說是觸犯法律了嗎?其實並沒有。

但漢代公主下嫁,至少年少時候,駙馬是不能另外納妾的,算是約定俗成的規矩了。就比如陽安大長公主與伏完,就算府上另有侍妾,那也是成婚很多年後的事情了。像孫權這樣與長公主成婚還沒有兩年,就又搞出一個出身大族的愛妾來的,是很罕見的。

若是在太平歲月,皇帝不高興,治孫權一個大不敬的罪,那孫權這政治生命就完結了。

劉協靜靜看過孫權的表演後,卻沒有勃然大怒,或是免除他的罪責,而是淡淡問道:“那步騭與你所說的步氏,是什麼關係?”

孫權一愣,道:“他們乃是同族,隻不是一支……”

“你舉薦步騭參與這次剿匪的行動,可有私心?”劉協又問,目光如閃電,照出孫權心底最深處的秘密。

孫權方才一番長訴還保持著鎮定,此刻被問了這一句,卻“刷”的一下冷汗就出來了,“這……臣不曾……臣沒有……”他停下來定定神,才組織起語言回答,“陛下明鑒,臣舉薦步騭,絕無私心,當真是因為朝廷乃用人之際,而這步騭跟隨在臣身邊日久,臣了解他的才學武藝與為人,這才舉薦給公瑾兄。若臣有半分私心,若這步騭不堪當任,周都督又怎會苟順私情?”最後兩句說得擲地有聲,看來的確是對周瑜的品行很有信心。

劉協不說話,隻是審視著孫權。

在皇帝靜默的目光下,孫權感到巨大的壓力,就連跪著都幾乎承受不住要倒下去。

片刻之後,劉協收回目光,淡聲道:“果真如你所言,則是家國幸事。”

孫權長出一口氣,顧不得是禦前,伸手擦了擦額前的汗水。

“至於你說的家事……”劉協也還是第一次處理臣下“出軌”這等事情,因為在漢代對男人是很寬容的,不存在“出軌”這種情況,也就是因為孫權的妻子伏壽身份是長公主,才出現了這樣的局麵。至於他上一世為秦朝皇帝的時候,感謝秦始皇時留下來的律令,丈夫出軌的,若給妻子殺了,妻子無罪。這等情況下,秦朝時的大臣等閒不敢嘗試。“你的家事……”

孫權屏住呼吸等著。

劉協不得不考慮當下吳地的局麵,頓了頓,道:“此事你來求朕原諒,是求錯了人。朕不能代江東長公主原諒你。”但他也很明白,在這個時代,伏壽本人對於孫權來說是沒什麼威懾力的。伏壽背後代表的朝廷,才是孫權此刻跪在堂前汗出如漿的原因。一旦把這件事情徹底劃到家事的範疇,那就相當於是要求伏壽啞忍了。伏壽對於他來說,不隻是一個虛頭巴腦的長公主,還是在吳地的同盟者。

劉協做出了決定,“既然如此,不如請江東長公主過來,你們當麵談。至於她是否成全你和步氏,朕卻也是管不了的。”

於是就任由孫權在堂中跪等,而劉協趁隙與曹昂去進了午膳。

一時伏壽被請來,她已是身懷六甲,穿了品裝正服,也掩不住凸起的小腹。

伏壽入殿,一見孫權跪在那裡,便知道這是發生了什麼。

“給江東長公主賜座。”劉協道。

伏壽扶著腰坐下來。

孫權看一眼皇帝,又看一眼伏壽,隻得跪在伏壽麵前,把方才跟皇帝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言談中,他自己當然是鬼迷心竅、迫不得已。這倒也並不怪孫權,人都是畏難避禍的。敢於坦言自己的罪過,承擔責任的人,畢竟是極少數。

伏壽早在那日皇帝扮作匠人相見的時候,便已經與皇帝交過底了。因為被皇帝知曉孫權在外蓄養美妾而感到的羞慚,她早在那日孫府花園中就體會過了。所以此刻看著跪在自己麵前長篇大論的男人,伏壽隻覺內心一片平靜,甚至還有一絲乏味。

等到孫權終於停下來,伏壽才開口,淡聲問道:“我隻有一句話問吳侯。”

“殿下請講。”孫權不敢抬頭看她。

“那位步氏有孕,是在我之前呢,還是在我之後。”伏壽其實早已知道答案,事無巨細,她都已經探聽清楚了。

“這……”孫權再次渾身冒汗,卻是冷汗,“……在殿下之前。”他聲若蚊蠅,大約是自己也覺得丟人了。

伏壽正是因為知道答案,才有此一問,要把孫權的愧疚打壓到最深處,便“唔”了一聲,輕聲道:“吳侯與步氏青梅竹馬,我又怎麼會不成全。”

孫權一愣,沒想到妻子答應得如此痛快,竟覺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仰頭望著伏壽,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應。

伏壽等待了幾個月,就是為了這一刻,“不過我有一個要求。”

孫權空茫道:“殿下請講。”

“我從長安帶來的提花機,織出來的錦緞精美。”伏壽輕聲道:“如今又有了會造提花機的匠人,帶來了技藝,隻要有充足的材料與匠人,可以造幾十上百架這樣的提花機。吳地女子作工細致,不說外麵的流民,就是孫府中閒著隻能守園子的侍女婆子,得這樣一份織錦的差事,也足可以供養一家老少。我一直有心做起這事兒來,但是從前新嫁,不好出格……”其實是因為從前吳地的人對她這個長公主心存戒備,直到她最近弄了一出懷了孫策轉世的故事,這情形才漸漸好轉。但這隻是輿論上的改變,如周瑜等人對她仍是戒備的,所以她現在需要當權者的許可。最好的突破口,就是現在落水狗一般的她的夫君。

孫權一愣,實在想不到在他與步氏的故事中間,江東長公主忽然提起侍女用提花機織錦是什麼用意。更何況,這樣織出來的錦緞,價值昂貴。據說最熟練的織女,兩個人做一天工,也才能得到一尺錦。就算積攢了大量的錦緞,難道伏壽還要賣給江東的豪族富戶嗎?傳出去,可不是什麼好名聲。

孫權雖然想不明白伏壽這條路是要走向何處,但也明白他當下最好答應。無非就是破費些,置辦下造提花機的材料,支付匠人的工錢等等——不值一提。

“隻要殿下歡喜,臣做什麼都可以。”孫權一口答應下來,“提花機織錦的事情,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府中事情都由你說了算。”

伏壽微微一笑,道:“吳侯快起來吧。跪久了,仔細膝蓋疼。”她轉向劉協,笑道:“我為吳侯求個情,請陛下準他起來,可好?”

劉協從方才看著伏壽的應對,便知道這小姑娘長大了,此時聽她拿自己賣人情給孫權,忍不住一笑,道:“你既然這麼說,朕沒什麼不答應。”

孫權倒是不好意思了,道:“還是讓我跪著吧——我跪著心裡還舒服些。”

伏壽笑道:“吳侯這話是怎麼說的?就是不說夫妻情分,吳侯的母親待我慈愛,我又豈能讓老婦人的兒子傷了身?快請起來吧。”她僅有的怒火與不甘,也都在剛得知步氏之事的前兩個月消散了。等到今日孫權揭開捂著的蓋子,她倒是隻有一顆平靜的心了。

孫權跪了好一會兒,的確膝蓋酸痛,有些支撐不住了,也就順著起身,站到了伏壽身邊,神色還有些訕訕的,但心裡卻透過氣來。

伏壽又轉向皇帝,道:“我還有一事要求陛下。”

“哦?”劉協看出了伏壽是有備而來,隻是他沒想到是衝著自己來的,“何事?”

伏壽悠悠道:“還在長安時,我就聽說陛下要派趙泰趙公子出訪大秦。我在長樂宮時,曾聽人說大秦富庶,那裡的人不養蠶、不織布,卻偏偏愛穿絲綢,愛著錦緞,甚至於願意用一盤金子來換一寸錦緞。聽說趙公子已經護送張世平、蘇雙兩位大商人西出尋訪大秦去了。待到我朝與大秦通商那一日,請陛下待我售賣了織就的錦緞,如何?”她垂眸一笑,又道:“自然國有國法,到時候依律該繳納多少賦稅,我也不會少交一絲一毫。”

劉協直到此刻,才明白過來,為什麼伏壽要會造提花機的匠人。原來伏壽借助的雖然是織布這樣看似柔和無害的事情,所圖謀卻大,而且不限於吳地,不限於大漢,早已把目光投往了遙遠的大秦。亂世之中,有錢就可以募兵,有兵又可以護財,假以時日,正向循環之下,伏壽在吳地說不得都能壓孫權半頭。

孫權站在伏壽旁邊,盯著妻子的側臉,仿佛在看一個剛剛認識的人。這還是那個當初墜馬被他救起來的女孩嗎?原本近一年來,孫權心裡捂著步氏這個秘密,一心想著怎麼渡劫。可是今日一切都坦誠之後,孫權忽然發現伏壽的反應太不在他預想之中了。他也說不好一般的妻子此時還有什麼反應,他隻知道自己心裡很不是滋味。

“朕算是看明白了。”劉協笑道:“這怕是你們夫妻二人設了套,就等著朕鑽呢。”他看出伏壽無意此時與孫權鬨翻,也就順水推舟,笑道:“難得你開口有所求,朕自然無有不準的。子脩,記得給子龍(趙泰字)去信,叫他在大秦問一問買主。”

曹昂笑應了。

伏壽坐著笑道:“謝陛下恩典!”

孫權站在一旁,也陪著笑起來,隻是那笑容並不比哭更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