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1 / 2)

霍闌像是在做一場格外長的夢。

夢裡他還在江南, 在全部少年時光僅有的亮色裡,身邊都是梁宵。

小梁宵扯著他胡鬨,扯著他不聽話, 扯著他做長到這麼大都沒做過的離經叛道的事。

扯著他在雨裡踩水麵上的燈光, 濕漉漉的馬路空蕩寬闊, 夜色靜謐星塵閃亮, 路燈的光是暖的, 明亮得好像能跟著水花濺起來。

少年的霍闌刻板且無趣,遲鈍迂執得能氣死人。小梁宵被他氣得哇呀呀風火輪轉胳膊, 末了又自己消了氣,擠擠挨挨地過來蹭他,給他遞紙條。

單薄清瘦的男孩子,高高興興沒心沒肺, 眼睛的明亮笑意從來不帶半點陰霾。

讓他以為他看見的世界……就該是這樣。

他從來不知道小梁宵去打工, 不知道小梁宵攢錢給他買吃的補身體,不知道小梁宵暗地裡護著他, 被分家那群人不擇手段報複威脅, 依然死犟著不肯走。

不知道在他燒得昏昏沉沉的那個晚上,小梁宵原來就在他身邊。

在他身邊, 用誘導劑不計代價地催發自己的腺體分化, 強行讓信息素失控爆發。

為了救他的命。

他印象裡分化那一夜的那場暴雨,原來既從沒真實存在過,也不是什麼錯覺,是梁宵拚儘全力催發的、用來救他的信息素。

霍闌心底被寒意逼著, 胸口窒澀, 幾乎冷得發抖。

他一遍一遍無法自控地去回想所有過往,無數早該發現、又被有意無意掠過的細節, 忽然鮮明得不容忽視。

兩人互通心意那天,梁宵含混同他說,不想見那個人。

醉後的梁宵哭得喘不上氣,依然死死忍著不肯出聲,因為有事要瞞著,不能讓江南的朋友聽見。

牽扯出過往的那天晚上,梁宵高燒得意識不清,還不依不饒地死死拽著他,說什麼都不準他欺負那個少年的霍闌。

……

霍闌不敢違背梁宵的話,卻又難以自製的憎惡當時的自己。

怎麼會遲鈍到這個地步的。

怎麼會什麼都沒發現的。

已經這麼明顯,為什麼一直都沒發現,一直都沒能想清楚。

為什麼能心安理得地回了帝都,心安理得地過了這麼多年,心安理得活到現在。

霍闌胸口疼得幾乎失去知覺,閉上眼睛。

那些在那天晚上,被硬扛信息素爆發的小梁宵哆哆嗦嗦塗掉的頁碼,和被一頁一頁重新畫上的QAQ。

究竟有多少是想要對他說……但已經來不及說的話。

“梁先生是有話對您說的。”

管家守在他身邊,小心出聲:“原本是想找機會好好告訴您的,梁先生一直擔心您意外知道,錄了話給您……”

管家攥著早準備好的錄音筆,猶豫:“您要聽嗎?”

霍闌視線落在那支錄音筆上,瞳底稍稍柔和了些,伸手碰了碰。

霍闌把錄音筆接過來,慢慢攥在手裡。

管家有些急:“不是,要按這裡播放――”

霍闌搖了搖頭,避過管家的手,把錄音筆貼身仔細收好。

“他會說。”霍闌說,“不準我怪自己,他很高興遇到我,遇到我是他最高興的事。”

管家一滯,張了下嘴,沒能出聲。

霍闌垂著視線,聲音甚至比平時還輕柔和緩,像是生怕弄破了某個夢境:“他會很精神,會哄我,會假裝成一點不疼的樣子,讓我彆難受。”

“他會說……不告而彆是他的錯,瞞著我是他的錯,是他那時候年紀太小了,沒找到更好的處理措施。”

霍闌眸底寂得無波無瀾,神色卻依然近於柔和:“他會告訴我,過去的事就過去了,我們還有無數個未來。”

管家原本想給梁先生打電話,攥著手機的手慢慢放下了,看他半晌,低聲哽咽:“您彆說了。”

霍闌很想說,搖了搖頭,輕聲:“從家裡跑出去――”

他被這句話一刺,瞳底疼得輕顫了下,眉峰微微蹙了蹙,重新改口:“從我住的地方跑出去以後。”

“他流浪了兩個月,沒有飯吃就拚命喝自來水,沒有地方住,就在躺椅上睡。”

霍闌:“他顧不上養身體,一直在拚命掙錢,有地方住了,又去念書。”

“那時候,飛揚藥業的抑製劑還沒研發出來。”霍闌緩緩往下說,“醫院的抑製劑效果不穩定,必須長期使用使用,隨時可能會信息素失控。”

霍闌緩聲:“每次失控,都又是一次鬼門關。”

管家實在心疼得聽不下去,啞著嗓子:“霍總――”

“我也聽不下去。”霍闌說,“可他活下去了。”

他連完整聽下來一遍都很艱難的,是梁宵因為他跌跌撞撞傷痕累累活下來的十年。

如果沒遇到他,梁宵不一定要念書,會很健康,能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沒遇到他,梁宵就不會被分家針對,不用遠遠逃去帝都,不會把身體毀得到現在都沒能養好。

就不會被龍濤用來做餌,不會又一次險死還生。

霍闌始終在儘力壓製著自己的愧疚,他不想讓這些愧疚成為兩人間的包袱,想和梁宵好好在一起,想給梁宵所有早就應得的東西。

可……最後這一根稻草,他沒能想到。

他沒想過,也從不敢哪怕稍微去想。

霍闌甚至能想到梁宵會怎麼安慰自己,會說些什麼話,可這些話卻好像又都並不足夠把過去的一切抹消乾淨。

管家疼得哆嗦,啞聲:“不怪您,您一直都不知道……”

霍闌視線落在車窗外,看著鋪天蓋地的雨幕,反問他:“這不就是該怪我的地方嗎?”

管家語塞。

霍闌閉上眼睛。

梁宵的命運因為遇到了他,攪得傷痕累累遍地荊棘,他還什麼都不知道。

他都不知道,都活得心安理得,喜歡梁先生也喜歡得心安理得。

在他身邊的人好像都逃不過這樣的怪圈,他以為害了母親已經罪不可赦的時候,梁宵一個人熬著掙命,儘全力才能堪堪繼續往下活。

他甚至還在設想他們的以後。

他已經把梁宵害到了這個地步,還在設想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