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力拜托人的話,說不定能夠網開一麵吧。”
對話就此結束,過了一會兒穿西裝梳短發的青年走出來,香奈惠注意到,他與良子有幾分相像,恐怕是對方的哥哥。
憂愁的陰雲籠罩高野先生的眉宇,他的情緒看起來十分低落,甚至有些痛苦,香奈惠側身躲進走廊與教室的接縫處,避開他。
她目送對方漸行漸遠的背影,連常掛於臉的笑容也收束了一半。
……
次日,學舍的女同學一同前往高野家拜會,高野良子在班上的人緣很好,她堅定又富有活力,說散發著太陽般的熱力也不為過,她家離學校很近,以前也曾有女同學到府上拜會,很簡單就找到了路。
“您好。”名為八雲的女性在門口喊話,她與良子玩得最好,“請問良子在家嗎?”讓她們沒想到的是,出門迎接的並不是高野夫人,而是良子的哥哥高野先生,聽聞對方是在東京私立醫院上班的醫師,平日裡該十分忙碌,哪裡想到他今天沒有上班留在家裡。
“是良子的同學嗎?”他的眼眶下掛著兩坨青黑,憔悴到麵帶病容的地步,“歡迎歡迎,快請進來。”他一邊帶領女同學們向前走一遍說,“不好意思,良子她忽然得了急病,現在正臥病在床,就算是與諸位交流也要隔著一道拉門。”
“唉,急病?”
“不會吧,之前見她身體還好好的。”
“是流感吧,聽說最近流感很嚴重。”
“她還好嗎?”
高野先生說:“並不是很好,卻也沒有危及生命,但接下來她很有可能要離開東京回鄉下療養,東京的空氣以及噪聲並不對身體很好,良子需要鄉下的空氣。”
女同學們都要被驚呆了,實在想不到,幾日不見同學,就要彆離了,但她們都是學醫的,知道鄉下空氣確實對身體有好處,怎麼也無法說出“希望良子能留在東京”這種讓人困擾的話。
“以後還能見到良子吧。”八雲小聲詢問,“我們說好要一起考醫師執照的。”
高野先生勉強笑了笑說:“一定可以的。”
期間,蝴蝶香奈惠一直沉默地走著,她的觀察力遠比其他人好,因此便看見了地板上的碎紙張與被砸爛的玻璃器皿殘骸,還有木質地板上的劃痕,高野夫人在走廊上與她們狹路相逢,她的情感控製比高野先生還要差些,臉上刻著深深的同情。
那絕非健康人對於不幸患病者的同情。
隔著一道門,女同學們與高野良子抒發了不舍之情,往常極愛說笑的女孩兒一反常態地沉默著,偶爾說兩句話,嗓音也沙啞又低沉。
她的表現讓同學們都相信了得急病的說辭,縱使戀戀不舍,卻也隻能同她道彆。
香奈惠是最後一個走的。
她跪坐在紙門前,從懷裡掏出一本筆記本:“這是我從上學至今的筆記,先前因擔心筆記丟失,所以抄了備份,以後有可能見不到了,但我們到底還是同學,而且我想高野小姐可能很在乎這幾天落下的內容,所以便貿然將筆記本帶了出來。”她說,“不管您以後是在鄉下繼續求學之路,還是回到東京,我想您是絕對不會放棄求學之旅的,我無所長,隻有這本筆記本還能對你能起到點幫助。”她用溫柔到可以出水的聲音說,“希望以後還能相見,高野小姐,能有您這樣的同學,我感到十分榮幸。”
這段話不僅是高野良子聽見了,她的哥哥高野先生也聽得一清二楚,因此在香奈惠準備離開時,他鄭重同對方道謝說:“非常感謝您,蝴蝶小姐。”
……
“嗚、嗚嗚——”隔著一道門,良子用手掩蓋住口鼻,發出了受傷野獸一般的悲鳴聲。
頭一日她確實為了所遭遇的惡事而痛苦,可是在日本,那真是經常發生的事情,社會風氣如此,她又是堅韌的女性,即使創傷永存,卻也不會被完全打到。
真正讓她感到絕望的,是惡人的嘴臉。
“我乃是高野小姐的同學垌田三六郎,父親是帝國鋼鐵的垌田大哉專務,此次特來向高野小姐提親。”禽獸不如的狗東西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家中,哥哥當然是怒不可遏地將他趕走了,他卻還是悠哉悠哉地說,“請您慎重考慮,我家不能說是在全日本有分量,在大都市卻略有話語權,聽聞高野老先生是大阪的議員,先生您也是前途無量的私立醫生……”
“滾出去!”高野先生氣得手指都在發抖。
“望您能好好考慮。”
接下來的事情已不是高野良子能夠控製的,接到信件之後,位於大阪的父親連夜趕到東京,同哥哥一樣堅定地拒絕了垌田的請求,同時將他罵得臭死,隨即哥哥在崗位上受到投訴,父親的選區也接連爆出醜聞。
她忽然意識到,人是無法同禽獸講道理的,父親他們都是高尚的好人,她自己也何曾無辜,卻都被卷入了深淵,而此時如果希望父親他們的前程不受影響,唯一的方法是放棄自己,主動投降。
“不行,良子!”哥哥說,“此等人渣,你能指望他婚後有什麼道德,怕是嫁到垌田府上不出兩年就要病逝,我們家不曾有舍棄女兒的道理,你先回仙台老家躲避一陣,實在不行我就在仙台開一家診所,也可以溫飽度日。”
[正是你們包容的,溫暖的態度,才讓我更加愧疚啊!]
情感在心中憋了多日,她的矮桌麵上有一張展開的信紙,是太宰寄來的,書信上說他暫時還沒有太拿準《女記者》的下,又因為這篇作品是因高野良子而生,想要問問她的意見,她即將去東京大學再做演講,編輯會安排好會談地點,撇開他人,不讓高野良子的名節產生絲毫的黑點。
她哆嗦著手指,將蝴蝶香奈惠的筆記本揣入懷中,高野先生太明白她的意思了,輕輕歎口氣說:“去吧,承此大恩,是要與人道謝的。”
她匆匆一點頭,便撞出了家門,華燈初上,她在街道上狂奔,洶湧的眼淚水自眼眶裡不斷滾落,讓她看不清前方的道路。
“咚——”在街上,狠狠撞上了一戴禮帽的青年穿洋服。
“真是太不小心了,小姐。”她抬頭,看見了血紅色的豎瞳,略帶尖刺的指甲自她雪白的脖頸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