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家夥就不是個男人,他連錢都沒有帶,我好心收留他,竟然還嫌棄跟我一起睡,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人,還說我像是拖著鼻涕的黃毛丫頭,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她咬牙切齒。
妓夫太郎雖一直盯著太宰治,卻也隻看到了側麵與背影,根本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他聽墮姬的抱怨,第一反應是:[那小白臉長得油頭粉麵,看人卻挺準,你可不就是一又蠢又嬌的野丫頭。]
他是這麼想的,可畢竟自家妹妹,作為哥哥隻要保護好她就行了,哪裡允許外人抱怨,於是妓夫太郎說:“那我幫你吃了他?”
“不行!”
果然,被激烈反對了。
“如果我想吃了他,早就動手了,乾什麼要挨到現在。”她嗬斥著,“哥哥你隻要跟我一起抱怨他譴責他罵他就行了,其他什麼都不用管。”
妓夫太郎在心中歎了口氣:[完蛋了、完蛋了,戀愛讓她變得更傻了。]
“你不是說喜歡無慘大人,絕對不可能看上人類的嗎?”他忍不住提問,“那人究竟哪裡好了?”
“你胡說八道什麼哥哥!”墮姬的模樣像是被戳中了少女心事,可又沒那麼羞澀,“根本不是那回事!”
她兀自發脾氣,又說不清楚自己在想什麼,最後隻能氣呼呼地坐在房間裡說:“我隻是覺得,要是咱們三個一起過下去肯定不錯。”她看向妓夫太郎說,“你也不會討厭他。”
“啊?”
“太宰那家夥。”墮姬篤定地說,“根本就不像個人。”
……
“太宰你啊,真不像個人。”妓夫太郎說。
“什麼?”太宰治正在寫日記,他寫日記的方法很特殊,缺少紙筆就用樹枝在泥濘的土地上寫,寫完之後再用木棍子把地攪爛,妓夫太郎比小梅聰明多了,如果說小梅讀會一首詩需要三天,他隻要半天就夠了。
學了一段時間下來,他勉強能看懂太宰日記的三分之一,無非就是時間,今天發生了什麼,還有吃了些什麼東西。
很無聊。
“你寫完就要攪壞,為什麼還要寫?”
“寫下來看一遍,就記住了。”
“能記住?”
“對啊。”太宰說,“我這人隻要是看過的文字,就很難忘掉。”
妓夫太郎先感歎你們文人真厲害,可他腦經轉得快,很快就意識到了另一個問題:”喂,你那看過的書寫過的日記是不是很多啊。”
“沒錯。”太宰回答。
“會很痛苦嗎?”他想到小梅學習一會兒就嚷嚷著腦袋要炸裂的模樣。
“不。”太宰說,“它已經不會讓我感到痛苦了。”
栽種於花街兩側的櫻花開了,不是很好的品種,花瓣稀稀落落,一朵一朵分散得很開,太宰看著話,他的身姿、他的背影有股悠遠的靜謐,妓夫太郎想往來於花街的公子哥,哪怕是將軍都不如他。
妓夫太郎想,自己知道為什麼覺得太宰不像人了,痛苦之於他實在是太輕,人類是無法無視加諸於自身的苦難的。
他們仨生活得很平靜,小梅根妓夫太郎都是斤斤計較的人,他們絕對不可能供應太宰白食,即使撿他來的目的是為了教小梅識字,妓夫太郎幫他找了點兒工作,比如說幫茶屋的遊女畫畫像,太宰也擅長工筆畫。
至於抄書或者幫人寫信的工作也信手拈來,有了太宰治的加入之後,他們的生活比原來好。
妓夫太郎和小梅都想問他,你乾什麼留下來,自己一個人謀生或者回家不是更好?可太宰從來沒有談起自己的過去,這倆兄妹想著反正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太宰多賣兩幅畫,再加上他們今年掙得錢,冬天之前說不定能給家裡的窗戶糊紙。
就這樣,三人一起度過了一個秋天、兩個秋天、三個秋天。
……
小枝在幫蝴蝶忍整理床鋪。
“可以休息了,客人。”她回過頭笑了一下,很驚悚,平日工作有的茶屋會要求小枝蒙麵,怕她嚇到遊女,至於男客,有客人在的時候她是絕對不能出現的。
墮姬找她照顧蝴蝶忍就有惡心人的意思在。
蝴蝶忍很平靜,她問:“可以讓我看看你的臉嗎?”
小枝有點兒不好意思:”是嚇到客人了嗎?”
“不。”蝴蝶忍說,“我略同醫術,隻是想看看能否把疤痕減輕點。”
小枝並不大在乎滿臉的疤痕,或者說現在不在乎了,放棄了,於是她平靜地坐在蝴蝶忍麵前說:“感謝您的好意,可我猜它們沒辦法治療。”
蝴蝶忍細細端詳了,發現果然如此,傷口實在太混雜了,銳器的割傷、燒傷、腐蝕性傷口,你無法想象這張臉到底經曆了什麼,她隻能抱歉地對小枝說:“你說的對,我很抱歉。”
她剛準備去洗漱,卻聽見門口傳來聲音,遊女帶著富岡義勇進來:“失禮了,這位客人說要找津島先生,”她抱歉地說,“聽聞津島先生正在蕨姬花魁的房裡,多有不便,我隻能將他帶來找您。”
蝴蝶忍說:“非常感謝。”隨即對富岡義勇說,“哎呀,富岡先生,你剛才都到哪裡去了。”
富岡義勇不說話,隻是用他死氣沉沉的眼睛看小枝。
小枝是個聰明孩子,她和遊女一起退了出去。
“我在河川裡找到了腿。”他說,“還有半個頭顱,應該是鬼吃的。”
蝴蝶忍的表情立刻嚴肅起來。
“啊——_!!!”
正當他們對話時,門外卻傳來了刺耳的尖叫聲。
“德川大人!德川大人身亡了!”
吉原變天了。
……
太宰打開了筆記本。
這是本很老舊的筆記本,邊角頁泛黃,似有五十年以上的曆史,彆看它如此,已經是太宰翻譯抄過的新本,上一本在寫了個開頭之後擱置近百年,他都沒有動筆,好不容易想起這篇被他遺忘的未完成的作品時,書頁已經脆弱不堪,隻能再抄寫一本。
/寫在前:這是我的第一部,寫作原因很簡單,小梅終於看不慣我日複一日寫日記又銷毀的過程,對我說如果你那麼喜歡寫字就寫點不要銷毀的東西就好了,我告訴她日記之所以是日記,就是因為每篇隻有一夜的壽命。
“那你寫寫我們仨的生活吧。”她在說這話時著神采飛揚,著實為名動京都美人應有的姿態,“就寫傳奇花魁回憶錄好了,不是說以前有名的花魁都有人寫傳嗎,你就幫我寫個傳,一定要寫上哥哥,就說是成為了最厲害的收債人什麼的。”她又嫌棄,“你寫上自己也無所謂啦,反正肯定是個籍籍無名的小白臉,也就靠我和哥哥養養。”
綜上此篇的絕對主人公就是傳奇花魁梅小姐,而我作為筆者不過是一名微不足道的看客罷了。/
/希望他們能夠度過傳奇絢爛又輝煌的一生。/
太宰看著這行字,看著百年以前寫下的,似乎還能品出點平安喜樂情緒的長句,笑出聲。
那聲音,尖刻又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