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2章(2 / 2)

英靈失格 浮雲素 19070 字 3個月前

一與美麗的女性相處,時間就如白駒過隙,飛逝而過,水粉顏料由糙紙包裹,被太宰手提著,回去的路上他還哼著歌。

“易褪花容人易老,綿綿苦雨吾身拋。

朝有紅顏誇世路,暮成白骨朽郊原。”

他掌握了很多和歌,早在幾百年前和歌盛行的年代,那躺在床上的女人教導他無數曲調優雅的歌謠,說來也奇怪,她的身體很糟糕,肺又常年經受癆病的折磨,唱起歌謠時,調子卻很完整。

“要唱應景的歌謠。”她說,“草長鶯飛時吟誦萬物的生長,夏雨晝夜不息時聆聽雷鳴的聲響。”她說,“生活是富有情趣的,治君。”

“嗯——”太宰治想,他大抵不是什麼好人,被那女人撿到時,他記憶一片空白,蒙受最中正典雅的教育,卻總忍不住口吐惡言,說出刀子似的狠毒話。

“你明明天天躺在床上,又怎麼會知道生活的情趣?”他看向被稱為“母親”的女人,他的養母。

醫師來看過她的身體,母親的虛弱是自小娘胎中帶來的病根,久病成醫,她從小喝慣各色苦方,長大後因此成為了不錯的女醫。隻可惜年前起她又患了癆病,以眼下情況看,最多不過活兩三年,她連風都不能吹,春日帶著涼意的風會吹得她搖搖欲墜,炎熱的苦夏令她頭暈眼花,秋冬更不用說。

珠世的世界裡隻有一方庭院,院落中的景象隨春夏秋冬四季變化,不斷流轉。

“我以前看過。”她溫柔地說,“生活的情趣,人生的真諦都流淌在我的記憶中,我想把他們教給你治君。”

她的手白皙而柔軟,撫摸太宰治臉頰時像一位真正的母親:“我想看見你長大,治君,看見你長大成人,結婚生子。”

“就算不行,就算不行,在我有限的時間中,也想傳遞給你更多的東西。”

……

眼下是早晨五點,吉原沉睡了,太宰治對女性向來體貼,他可不想打擾遊女們的酣睡,躡手躡腳推開京極屋的大門。

屋內門窗關得分外嚴實,當真是顛倒了白天與黑夜,太宰努力放輕動作,還是驚擾到了他人,小枝掀開後院廚房的簾子,見是太宰便說:“您回來了。”

“有什麼吃的嗎?”太宰含笑問。

“由前一天剩下的飯團,飯團裡填了梅子,還有洋果子和果子,是客人送拜謁金時一起給蕨姬花魁帶來的。”

墮姬本人對點心果子不感興趣,同時她又霸道,寧願點心腐壞、發黴、長毛也絕不分給京極屋的其他人,太宰來之前墮姬專門囑咐過廚房的人,太宰餓的話就把那最新的點心給他,管是內閣大臣還是將軍後裔送來的,要是讓太宰吃得高興也算有點用處。

鬼不需要進食人類的糕點。

小枝拿一個瓶子過來,裡麵是牛奶凍,送來的人還特意囑咐要放在院子裡,入深秋後一日冷過一日,奶凍放一夜也不會融化。

“說是意國人做的牛奶凍。”小枝不知道意大利在哪,是什麼地方,隻知道是西洋林立的強國之一。

太宰有一勺沒一勺地挖奶凍吃,小木勺往往用來配精致的羊羹。

“真美味。”他捏勺子的方式很奇特,小拇指微微上揚,放他人身上或許會覺得這動作女氣,太宰做來卻行雲流水,“要來嘗嘗嗎,小枝?”

“不用了。”小枝還在忙活,“蕨姬花魁一定不想知道意國奶凍被其他人吃了。”

太宰很快就吃完了,他卻不準備去睡覺,反到是看小枝忙碌的背影,她穿的是縫補過無數次的舊和服,好在漿洗得乾淨,日本人欣賞美人的方式很多,除了正麵容顏外,和服領子至頭發間一抹雪白的後頸也是美點。

從背後看,小枝是個美人。

“你的臉是怎麼毀的。”他冷不丁發問。

對毀容女性來說,太宰的問題實在是太苛刻的,在京極屋中不喜歡小枝的人也有,她們最多罵她醜,卻不至於讓人講述毀容的過程。

那太殘忍了。

小枝回頭,太宰微笑看著她醜陋的臉:“還真沒人問過我。”她平靜地說。

“我覺得你不是那麼難過。”太宰道,“或者說現在沒有很難過。”

“因為接受了。”小枝說,“生死命運都是由天定的,對發生的事情隻能接受。”

“弱小的人沒有反抗的權利,世界不就是這樣嗎?”

太宰說:“想不到在這還能聽見至理名言?”他站起身,向前走兩步,細細端詳小枝的臉,她的傷口具有多樣性,不隻有刀割,大創口下是凹凸不平的月球表麵,太宰用指腹摩挲,“先是燙傷。”

“唉。”小枝點頭,“是燒過的石頭。”

“燒過的石頭?”

“比鐵的溫度低,無法刻下烙印,卻足以燙傷表皮,損壞組織。”

“醫生告訴你的?你的說法很專業。”

“是的。”她說,“哥哥帶我去看了醫生,據說是遠近聞名的善心醫生,醫術也很好,他說無法治療,還說能活下來就很好了。”

“幸運的是,我活了下來。”

哪怕是換蝴蝶忍在這,都能意識到小枝敘述中的古怪之處,她一點兒都不憤怒,明明是被刺到了痛處,明明在說悲慘的過去,卻無憤怒之感,平淡得像在敘述其他人的事。

太宰認為很有意思,他換手托腮,看小枝的眼神像在看一幕戲劇:“你難過嗎?”

真是奇怪的問題。

小枝卻想了下說:“不。”

“我隻是,臉很痛。”她又說,“以前彆人都說我長得很好,性格也合適,能夠成為花魁,哥哥不大願意我當遊女,可我想成為遊女之後就能賺到錢,哥哥和我不會餓肚子。”

“現在這張臉是絕對不可能有人喜歡的,能夠吃飽飯還多虧了蕨姬花魁,她願意雇用我,真是個好人。”

到這裡,太宰看明白了,他終於知道從頭日進京極屋開始,吸引他的、籠罩在小枝身上的淡淡違和感到底是什麼,答案太過有趣,讓他不由笑出聲來。

“真有意思、真有意思。”他撫掌道,“你什麼都感覺不到吧,小小姐?”

“唉?”

小枝睜大了眼睛。

“尋常人說的喜怒哀樂,富有衝擊力的情緒,你全部感覺不到。”

“真是個可愛的怪物。”

……

富岡義勇是下午醒來的。

他還記得昨天的事,想去問太宰,廚房做工的人告訴他太宰老師沒有睡覺,正在自己的房間裡。

才推開老師的房門,一句話都沒說就聽見:“正好,你來了,幫我拿樣東西。”

“?”

“去京都的老宅,你知道在什麼地方對吧。”他根本不給人喘息的時間,說出一連串的吩咐,庭院正東有三株鬆柏,呈現高低高的盆地形,他們三挨得比較緊密。三棵鬆柏的不遠處有一小座白石頭假山,你大致測量一下鬆柏與假山之間的直線距離,以距離中段為起點向下挖,深一米的地方存了盒子。“

”什麼?“富岡義勇理解不能。

“意思就是讓你去幫我找下時間匣子。”

時間匣子是明治時代學生很喜歡的遊戲,在大學的最後一年,班上每個人會寫一封信,信件接受人是十年後的自己,寫完信後集體把新放入防水箱子中,埋藏在某棵樹底下,如果十年後還有人記得的話,就把匣子挖出來,看十年前的自己寫了什麼。

富岡義勇聽說過時髦的遊戲,當然是太宰告訴他的。他渾渾噩噩的出門,全然忘記來找太宰的原因,直到看見吉原大門口的留柳,才想起有關阿希的問題一個都沒說。

[算了,等回來後再問老師。]

蒙受幾年教導後,他對太宰是百分之一百的信賴,得知昨夜異狀後也不認為遊女的失蹤與太宰有關,他和蝴蝶忍均懷疑,阿希是被鬼盯上了,或許是想到她這漏網之魚,才特意去找人的。

吉原事件的麵貌與常見的惡鬼吃人事件都不同,縝密地像是人類做的。

可能那鬼具有人性,也有報複心。

富岡義勇想起在太宰房間看見的畫麵,進門時,太宰正在臨摹矮桌上的花瓶。

[原來他還會畫畫啊。]

……

[啊啊啊,氣死我了!]一覺醒來後,墮姬在床褥上左右翻騰,越想越氣,最後叼著枕巾發暗火,她想到現在太宰都沒有來看自己,實在是太過分了。

[我要把他罵一頓,再給他一巴掌。]她甚至有點兒委屈,[要不是他,我能想起那麼惡心的事嗎?可惡,就算是吃了昨天的遊女還是一樣的惡心!]

她口中的惡心無非就是生前最後一段記憶,在那段記憶中,人類的她弱小、可憐,毫無反抗之力,生命力不見得比爬蟲更強,墮姬唾棄人類生命的短暫與脆弱,她把永恒與強大看作美的一部分,格外不能接受人類時的自己。

這或許不是她的本意,鬼的血管裡流淌著無慘的血,無慘的血液中又攜帶他的記憶因子,他討厭變化,喜歡恒定,厭惡人性,憎恨弱小,於是鬼受他的影響,變成了一個樣。

她怒氣衝衝地來到太宰房門前,猛地一拉開門,迎麵就是太宰刀刻麵具似的笑臉:“你來了,小梅。”

她潛意識裡想起了童磨的笑臉,將太宰的放在一起對比。

若她再聰明點兒,或許能看清兩者扭曲而虛假的本質,從而不寒而栗,可墮姬是蠢貨,她什麼都看不出,也什麼都不怕。

視線掃過房間一圈,最先看見的就是矮桌上的調色盤,她眼前一亮,太宰搶話道:“我先前答應你,幫你畫一幅畫,昨晚專門去買了水彩與畫筆。”

墮姬的怒火被衝散了,她記性不比金魚好,立刻道:“畫像?好啊,現在就畫嗎?”

這說風就是雨的性子太宰早領教過了,與他是點頭說:“選個你喜歡的姿勢。”

墮姬擺了好多個姿勢,有站的有坐的,最後還是道:“我站著,你畫仰視我的模樣。”

“噗嗤——”

“哈?你什麼意思,嘲笑我?”

“不,不是。”太宰說,“隻是想起來,以前也有人跟我說過同樣的話。”

/“乾脆我爬到樹上,你在樹下畫我。”小梅興致勃勃道。

“太麻煩了。”太宰說,“折中一下,你站著我坐著。”

小梅撇撇嘴,很不高興,她說:“花魁都站在最高的地方,我上次看見輝夜花魁,站在三層小樓的平台外邊,整條花街沒有哪裡比那更高,男人女人,所有人都要仰視她。”

“嗯,很好啊。”太宰敷衍地回答。

“我也要一樣。”她展開雙手,畫了一個大大的圈,“你要把我畫得很高、很高才行。”/

……

蝴蝶忍沒從太宰那裡得到情報。

“阿希?她失蹤了?可憐的女人,是被滅口了吧。”

太宰對麵的墮姬微微彎曲小手指。

“昨天小梅不太舒服,我就先帶她離開了,我們走的時候阿希還好好的。”太宰一心二用,畫筆落在紙上勾勒出青年女子妙曼的身軀,縱使她在跟蝴蝶忍說話,也沒有看對方。

“或許你可以走走看其他路線,譬如去尋找還沒有死的人。”

“我是這麼想的。”蝴蝶忍深吸一口氣。

“快點出去吧,野丫頭。”墮姬耀武揚威道,“這裡是大人的空間,你以為我們有時間跟你玩過家家嗎?”

對墮姬的嘲諷,蝴蝶忍充耳不聞,她跟太宰說起下一件事:“從中午起就沒看見富岡先生……”

“那個啊。”太宰說,“我讓他回京都老家幫我拿一件東西。”

“什麼什麼。”墮姬插嘴,“是錢嗎?”她毫不留情地嘲笑太宰小白臉的現狀。

“不,比錢要貴重許多。”他說,“該怎麼形容,對了,從未想過會動用的寶藏,大致就是此類物件。”

“你就會故弄玄虛。”墮姬晃動手臂,耐不住性子,“快點,你畫好沒有啊。”

“快了、快了。”

[好吧。]蝴蝶忍按捺住焦躁之情,[我早該知道,從他們口中問不出什麼。]

她站起身,準備出去。

“你準備去哪?”身後突兀傳來太宰的問話。

“接著調查。”蝴蝶忍硬邦邦道,“德川的朋友還有幾個沒死的,或許從他們身上能得到信息。”她想把人渣當成餌。

她比她的姐姐蝴蝶香奈惠更加……有仇恨心。

“唔。”太宰說,“那好吧。”

“你隻要記得,夜露深重,小心妖魔。”

“他們往往藏匿於你的身邊。”

……

太宰將新買的畫冊放在矮桌上,他完成了墮姬的新畫像,兩人相伴著投入夜色中,而妓夫太郎,他尋找了圈鬼的蹤跡,一無所獲,回來時看見了孤零零一本冊子。

出於好奇之心湊近看,最新一幅就是墮姬的速寫,大膽地塗抹諸多明麗色調,微微上揚的下巴將他妹妹的傲慢驕縱體現得淋漓儘致。

妓夫太郎認為,它是一幅很好的,很美麗的畫,畫者摸到了人的核心。

妓夫太郎並不知道畫冊是才從新造屋買的,他驚歎於太宰治的畫技,拿起本子直往前翻。

夾層頁中掉出一張折疊過無數次,也修補過無數次的畫。

/她永遠停留在十四歲之前的下午,驕傲、明媚、陽光,沒有經過刀割與火燒。

我心中的她永遠停留在完整的十四歲。

——《吉原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