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1 / 2)

第九十五章

崔元銳呼吸一滯。

他與薛妃僅僅隻是議過親的關係麼?

顯然不是的。

他與薛妃相識很久了,那時的薛妃,遠不是今日的功於心計,她隻是自尊心很強,愛耍些小性子。

他出身於清河崔家,自幼見慣的,是溫婉賢淑又笑不漏齒的大家閨秀,驟然遇到有些任性的薛妃時,他最初是不喜的。

他覺得世家女就應該像他的長姐或者姑姑們那般,喜怒不形於色,做事進退有度,而不是像薛妃這般,帶著幾分嬌俏任性。

可相處久了,他才知道薛妃的好,再去看他以往見過的世家女,便覺得她們千篇一律,被祖訓家規不僅約束了行為,更將思想也一並禁錮了。

薛妃,便是不曾被禁錮不曾被約束的人,她是自由的,從行為,到靈魂。

他由最初的不喜,變得有些手足無措,他沒有見過薛妃這樣的人,他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去和薛妃相處。

薛妃便笑,笑他的呆,笑他迂,手指戳了戳他的額頭,又倚在他的胸口。

他心跳如擂鼓,薛妃便笑了起來,說道:“大傻子。”

那時的陽光分外燦爛,薛妃明豔照人似朝霞,直直闖入他的人生,讓他原本古井無波的世界有了波瀾,更有了光彩。

他很珍惜這抹波瀾與光彩,小心翼翼嗬護著,生怕自己一個不留意,薛妃便使了小性子,帶著那些他從未擁有過的光和熱,離開他的世界。

可是到最後,薛妃還是離開了他。

武陽薛家與清河崔家大不相同,薛家不看重嫡庶,更注重子女們的才能培養,而崔家子女們的一生,自出生那一日,便設定好了,哪一房郎官入仕,哪一房科舉為官,哪一房經商務農,半點錯不得。

大夏民風尚武,三公需是郎官入仕,他是崔家長房嫡子,自然是要習武的。

族中給他定的目標是三公,他要娶的妻,自然也是世家大族的嫡女。

可薛妃不是。

薛妃是薛家的庶女,薛家不看重嫡庶,不代表崔家不講究嫡庶,薛妃的出身,讓她從一開始便被崔家拒之門外。

他極力抗爭,終於讓父母接受了薛妃,可父母的接受,不代表族中的人全部會接受一個庶女來做他們未來的主母。

薛妃本是一個極其驕傲的人,她樣樣要強,處處拔尖,為的是旁人不再因她的出身而低看她一眼,可她努力了這麼久,在遇到他之後,又被打回了原型——無論她怎樣出色怎樣優秀,仍洗刷不了她庶女的身份,她仍是武陽薛家的庶女。

薛妃與他大鬨一場,摔了他送她的玉佩與首飾。

他守在薛家府邸外等了又等,愧疚之餘,又覺得心力交瘁。

他怕自己失去薛妃,更害怕自己努力了這麼久,一切都是無用功。

幸好,薛妃終歸是喜歡他的,等到了薛妃,他們又重歸於好。

儘管這個好,是破鏡重圓,裂痕重重。

可他依舊是歡喜的。

他告訴薛妃,他在今年都試中入了選,他很快便能郎官入仕,達成族中對他的期望,這樣一來,他與她的日子會好過很多。

他讓她等等他,他馬上便可以迎娶她了。

薛妃如往常一般倚在他的胸口,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隻是沉默。

他察覺到薛妃的異樣,問薛妃究竟怎麼了,薛妃便抬起頭,道:“元銳,自你我相識起,我便一直在等你。”

“最初是半日,再後來是一日,而今變成了一個月,甚至半年。”

“元銳,我究竟還要等你多久?”

薛妃的眼蘊著水光,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答話。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薛妃哭。

薛妃道:“我知道,你是清河崔家長房嫡子,你肩上承擔著振興崔家的重任,你要多的事情有很多,你要習武,你要學文,你要出人頭地。”

“你那麼忙,所以我隻能等你。”

“等你郎官入仕了,等你位列九卿了,等你榮升三公了,等你——”

秋高氣爽,天空是清透的藍。

那麼好的天氣,薛妃圓潤的杏眼卻閃過一抹憂傷,輕輕道:“到那時,我也該老了。”

“不會的。”

他有些急,向薛妃再三保證著:“祖父親口答應過我的,隻要我入選郎官,便為我們舉行婚禮。”

“你瞧,我們現在已經開始議親了,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議親?”

薛妃輕輕一笑,沒再說話。

他怕薛妃多想,為了哄薛妃開心,將功課暫時放下,日日帶著薛妃遊玩。

那夜情動,他與薛妃突破了最後一道防線,他於月下起誓,此生非薛妃不娶。

薛妃看著窗外皎皎月色,神情有些恍惚。

後日他又去接薛妃遊玩,薛妃二人獨處,旁人會說閒話。

他想了想,覺得頗有道理,便將頗為活潑的族妹帶了去,以族妹的名義接薛妃。

他想著,族妹活潑,薛妃也不是內斂的性子,二人能說到一塊去,寬一寬薛妃因受崔家冷遇而分外敏感的心。

可他卻忘了,他那個族妹,家中姐姐嫁的夫婿原是個庶子,庶子出生的他,更能體諒庶生的不易,甚至寵妾滅妻,族妹的姐姐時常回薛家哭訴,族中讓她和離,她又不願,族中要出手教訓她的夫婿,她心中又不舍,隻在族中哭訴幾日,那人一叫她,她便又回了家。

時間久了,族妹便對庶生之人沒甚好感。

而薛妃,便是庶生。

那日朝中來人,他不得已,隻得暫時離開薛妃,回家中應付朝臣。

他隻離開了一會兒的功夫,族妹便與薛妃吵了起來,吵到最後,薛妃再也不願見他。

他問族妹,族妹說,什麼武陽薛家隻重才情,不重嫡庶,什麼隻要是薛家的孩子,全部以嫡出對待?

簡直是天大的笑話,嫡女是生出來的,不是教出來的,嫡就是嫡,庶就是庶,任你是翻了天,這也是不能更改的事情!

他氣急了,打了族妹一巴掌,讓族妹去向薛妃賠禮道歉。

可族妹也在氣頭上,怎會向薛妃低頭?

族妹又哭又鬨,拔劍要自刎,他沒了法子,隻得一人去薛家。

但是這一次,薛妃再也沒見他。

他在薛家門外等了一日又一日,看日升日暮,人來人往,開始有些明白,薛妃等他時的心情。

人總是這樣,等到真正失去後,才開始慢慢懂得。

他明白的太晚,他再也沒有等到薛妃,等到的是薛妃被來薛家的李泓看上,入宮做了宮妃。

宮牆深深深幾許,這一次,他終於和薛妃成了陌路人。

往事湧上心頭,崔元銳胸口微微起伏。

他低頭,看著麵前熟悉又陌生的薛妃,心中情緒翻湧。

他們兩人之間,又怎會隻是議過親?

她曾是他心上人,直至今日,仍然如此。

可她是宮妃,天子最寵愛的人,他心上的那些重量,便算不得什麼了。

如今她是太子的生母,昭陽殿的主人,朝臣們忌憚的薛妃娘娘,她想要的尊榮,地位,寵愛,都有了,沒有人再敢說她是庶生,更沒有人拿她的出生說事。

隻要她安分守己,不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來,她一生都會富貴無極。

——當然,以她如今的身份,縱然做出什麼任性的事情,天子也會無條件寵著她。

畢竟,天子那麼喜歡她。

隻是說來奇怪,自她進宮之後,她曾經的小脾氣與小性子,似乎隨著她的進宮一並消失了。

他聽得最多的,是宮人說她賢良淑德,是朝臣罵她柔媚惑主,至於她那需要旁人來哄一哄的小任性,卻是一點也不曾聽說過。

崔元銳看了看薛妃。

宮廷的殘酷,不曾讓她改變半分,磨去她所有驕傲棱角與柔軟的,卻是他與她的往事。

崔元銳垂眸,啞聲道:“當年之事,確是我對你不住。”

仲春二月,凜冬的寒氣尚未散儘,風一吹,便將冷意一同帶了來。

薛妃的聲音明明是前所未有的平靜,卻讓他冷到了骨髓裡:“從十二,到十六,我這四年時光,在你那裡,也不過是一句對不住。”

崔元銳手指微緊,薛妃的話仍在繼續:“都道崔家子弟最是薄情寡義,做事從來是權衡利弊,我那時年少,隻想著你與旁人不同,可浪費四年時間之後,終於發現,是我癡了。”

“崔元銳,你果真是崔家長房嫡子,骨子裡便是冷血薄情的。”

崔元銳低頭看著薛妃,眸光變了幾變。

他與薛妃的往事,認真算起來,的確是他負了薛妃。

薛妃莫說隻是罵他,縱然一劍將他殺了,他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一切皆是他的錯。

薛妃抬著頭,杏眼中蘊著水光,迎著崔元銳掙紮的目光,顫聲道:“你若還念著當年半分舊情,此生就不該出現在我麵前,更不該出現在九公主麵前!”

崔元銳眸中閃過一絲疑惑。

九公主?

崔元銳忽而想起那個蹣跚學步時,突然撞在他腿上的小肉團子。

九公主的模樣並不像天子,而是像足了薛妃。

撞到他腿上後,不哭也不鬨,反而抬起小腦袋,衝他笑出一口小虎牙。

他看九公主身後並沒有跟著宮女內侍,便將她抱了起來,將她送到昭陽殿去。

小小的九公主揪著他頭盔上的瓔珞,口齒不清地說道:“騎大馬,我要騎大馬。”

他便將她放到了肩上。

九公主笑得更歡快了,到了昭陽殿,仍不願意放開他的手,薛妃從殿內走出來,看見他的到來大驚失色。

想到薛妃那日的模樣,崔元銳又看了看麵前的薛妃。

大夏民風開放,天子李泓更是一個頗為大度的人,連寡婦都納了,又怎會在意薛妃曾與他議過親?

更何況,他與薛妃議親的事情並不是秘密,瞞是瞞不住的,他今日送九公主回來,也隻是怕九公主一人在外麵受了什麼傷害,並無旁的因素。

薛妃不應該嚇成那般模樣。

崔元銳越想越疑惑,忽而又想起九公主那張與李泓並不大相像的臉,再一想他與薛妃的那一夜,瞳孔驟然一縮,失聲問薛妃道:“九公主是——”

話剛出口,他便不敢說下去了。

薛妃冷笑,道:“你終於發現了?”

“崔元銳,你我相識多年,你終於聰明了一次。”

崔元銳胸口劇烈起伏著。

他早該想到的。

哪怕李泓在去薛家的那一日便寵幸了薛妃,薛妃生九公主的日子,也太早了些。

九公主不是李泓的女兒,而是他與薛妃的。

空中有飛鳥劃過,崔元銳閉了閉眼,手指揉著眉心,調整著急促的呼吸。

“你這是欺君之罪。”

崔元銳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

若這件事被旁人知曉,丟性命的不僅僅是薛妃與他,更有他們身後的家族。

薛妃笑道:“這時候知道怕了?”

“那夜你大汗淋漓在我身上時,怎不知道怕?”

“你——”

崔元銳被噎得一滯。

薛妃仍在笑,笑裡滿是譏諷與悲涼:“刀子不割在你身上,你永遠不知道疼。”

“在你看來,我入宮之後心狠手辣,不擇手段,卻不知這些年來我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過的是什麼日子。”

崔元銳眸光變了變,啞聲道:“你不該將她生下來。”

薛妃道:“我又何嘗想將你的孩子生下來?”

崔元銳抿了抿唇,手指緊握成拳。

天子並不是一個貪花好色之人,初見薛妃之際,被薛妃的容貌氣度深深吸引,剛將薛妃迎入宮,便給了薛妃美人的封號,得知薛妃有了身孕,更是讓禦醫們不眠不休地守著。

天子說,若是薛妃這胎有了問題,要整個昭陽殿與禦醫院陪葬。

天子雖然仁善,可他寵愛薛妃的事情世人看在眼裡,未必做不出天子一怒伏屍百萬的事情來。

這種情況下,薛妃的這一胎必須安安穩穩生下來,不能有一點意外。

哪怕薛妃的肚子,瞧著有點怪。

他與薛妃的女兒,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來到了人間。

崔元銳忽又想起,曾經伺候薛妃生產的幾位禦醫,似乎在診治其他宮妃時出了問題,流放的流放,殺頭的殺頭,再沒有一個人留在華京城。

他當時還以為是那些禦醫們學藝不精,而今想來,卻是薛妃暗中動的手腳——留著禦醫們的性命,終歸是個禍患,他無權指責薛妃的狠辣。

夾著寒意的春風迎麵拂來,崔元銳眸色微沉,道:“你想讓我做什麼?”

若現在他還想不明白薛妃為何將九公主的事情告訴他,他便白在光祿勳的位置上做了多年。

九公主今年五歲了,薛妃已經保存這個秘密五年,她完全可與將這個秘密帶進皇陵中,沒必要在這個時候告訴他。

而今告訴他,是要他為她做事。

薛妃輕笑,道:“並非我有心逼迫你,而是孩子是我們兩個人一起生的,憑甚麼要我一人擔驚受怕?”

崔元銳深呼吸一口氣,沒有說話。

薛妃繼續道:“剛才從這走的許裳,不能留。”

“許裳是個聰明人,若她聽到那些話,再見九公主的模樣不像天子,心中若起了疑,將此事告知天子.......”

說到這,薛妃聲音微頓,道:“至於什麼後果,想來不用我說,你心中也該明白。”

崔元銳道:“若是她隻是進來找七公主,並沒有聽到那些話?”

許裳是程彥最為要好的朋友,而程彥,更是李斯年的心上人,若他殺了許裳,程彥必會為許裳報仇。

那個謫仙麵容修羅心的李斯年,更會與程彥站在同一戰線。

崔元銳揉了揉眉心,隻覺得此事頗為棘手。

薛妃道:“你若覺得不好做,那便不做了。”

“反正孩子不是我一人的,追究下來,也不是我一人的過失。”

崔元銳呼吸微緊,臉色變了幾變。

薛妃見此,眼中譏諷的笑意,帶了幾分悲涼。

人總是這樣,哪有什麼設身處地為你著想,不過是在不曾威脅到自己的利益時,不痛不癢地勸你要大度。

可若一旦傷害到了己身,便會換了一張麵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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