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東院時,福瑞說林小姐吃過飯之後就直接洗漱上床了,藥房那邊的中藥剛熬好,差了丫鬟去問話,但林小姐沒應聲。
沈一拂接過藥碗,徑直入了臥房,台燈還亮著,帳簾也沒落,她背對著他躺在裡頭,顯然還在慪氣。
在車上並沒有吵架,她問完話後,他沒有第一時間否認,自被她當成了默認。
床微微一陷,知道他坐下來了。
“先喝藥吧。喝了再睡。”
她沒睡著,也沒打算裝睡,隻是單純不想接茬。
沈一拂摸了摸她眼睛,好在沒有濕潤。他溫言道:“一整天都在外頭,要是再重感,下次喊慶鬆看病,他就不來了。”
她哼了一聲。
“你不喝的話,我就喝了。”
聽到“咕嘟”一聲,她連忙起身製止,接過碗,一口氣喝光,看他嘴角噙著笑,瞪過去:“誰讓你亂吃藥?”
“幫你嘗嘗溫度。不生氣了?”
“……我沒生氣。”至少沒生你的氣。
“現今時局不穩,不止是我的父兄,潛在的、看不到的敵人隨時都有可能出現……今日駱川那兒的報紙你見過了,一粒子彈、一個路人甚至是一道菜,都隨時能奪人性命,我不敢放你離開我的身邊。”他道:“但若昭告天下,讓他們知道你是我的妻,他們出手之前需得掂量後果。”
雲知抿了抿唇。
“這是於理。於情,本也是我望穿秋水。”他的聲音很輕,聽起來卻沉甸甸的。
豈會不知他的深情?可眼睜睜看他將要再度穿上戎裝,心裡是滿滿為他不甘。
他對科學的熱情,絲毫不亞於伯昀他們……
刀光血影、戰場廝殺,那本就不是他的誌向。
偏生她也無能為力……
“原本你若是不願,縱是我再心急,也該等你,但今日,確有事急從權的考量。”沈一拂說,“這一點,我不願瞞你。”
一句“不願瞞你”聽入耳中,叫人心都聽軟了。
哪怕知道她聽過後會不開心,他也不願騙她、瞞她。
兩人間隔一臂之距,恍惚間,好似能聽到他的心跳聲。
也是。配合著他,伴在他身側,除此以外,也幫不上更多了。
至於林公館,反正大伯三伯他們也沒有把她當成家人,現在離開,也許是最好的選擇。
“我也沒有不願意。”她說:“我就是……覺得好像來了一趟北京,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沈家留給她的記憶和創傷是刻在魂魄上的,更不要提兩天前的那一夜了。
她到底還是不安。
想嫁的是沈一拂,不是沈家。
他揉了揉她的頭發,“我會找好宅邸,完婚後第二天,就搬出去住。”
雲知看著他的眼,這回,是下定了決心。
她揉了揉鼻子,“不就是結婚,一回生,兩回熟,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我祖父那兒,要想想怎麼說,之前也沒打過招呼,我就怕他不同意……還有小七……”
比起林瑜浦,祝枝蘭才是最不可能答應婚事、且無法預測反應的那個……
“等見過你祖父,我們就回上海,”他淡淡笑:“小舅子這關,總是要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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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沒等他們聯係上林瑜浦,次日沈一拂卻得來了另一個消息——林瑜浦兩日前已從天津到京城,卻在宴席中讓幾個王公大臣給扣下了,不確定是以什麼名目,隻知人被軟禁在東交民巷的公使館那一帶,明麵上視如上賓。
之所以得知此事,是因那遺老中的頭目組了個飯局,專程邀請了沈邦,沈邦看過參席名單裡有林瑜浦的名字——這幾日二兒子總念叨,他本就有意拜會一下這位準親家,隻是沒想到會以這種形式。
得知後,雲知急得在屋裡團團直轉,“他們為什麼要找祖父的麻煩?”
“邵英、褚齡這些所謂的貴族,表麵上還是顯宦之家,實際上已經坐吃山空、日趨潦倒,而內務府的人在全國開起了古玩、當鋪店、拍賣行,日進鬥金。”沈一拂說:“久而久之,這些遺老大臣自然心中不甘,隻是他們拿不到內務府太監中飽私囊的證據……”
“那與祖父有什麼關係?”
“你祖父過去幾十年常與宮中來往甚密,雖說現在有隱退之意,但內務府這些生意擴散出去,到了江浙一帶,隻怕大多是要過你祖父的手……也不知這些人從哪得到你祖父來到北京的消息,他們扣了人,自是希望你祖父能向宮裡揭發內務府的弊端,這自是難為人的差事,即使你祖父不同意,要想平安離開,最終還得交‘保護費’。”
雲知啞然片刻,“那意思是,隻要交些錢出來,就能放人麼?”
沈一拂歎了一口氣,“那就要看如何定義這個‘些’字了。若是一個兩個,倒也就罷,聽聞這次飯局邀請了十數人,包括我父親在內,隻怕這筆數目隻多不少。”
雲知六神無主了,“可是祖父這些年一直在暗中支持大哥他們的研究,那一筆筆款子打過去,都是有去無回……”
“這些都沒過明賬,隻有我們知情,外人並不知情。”
沈一拂也覺得棘手。
本欲安排林瑜浦與父親見一麵,誰知臨時又生了變數,當務之急,需得先解林瑜浦的困境……
他心中有了計劃,同沈邦要求帶他一起出席。沈邦起先是驚訝,在他的印象中,沈一拂肯和他一起出去見人的次數都少之又少,再一想就砸吧出了深意——看來老二當真是喜歡那林家小姐喜歡得緊,都肯為了娶她不惜辭掉學校的工作,重回軍營;那為了救老丈人於水火,出席一場宴會也就不足為奇了。
實則,此前沈邦願意考慮這場婚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林家曾是江蘇四大財閥之首,且據他調查,林瑜浦對這個孫女也是寵愛有加,若能聯姻,於沈家而言也是百利而無一害。從沈邦的角度來說,這麼一個香餑餑他當然不願同那些老狐狸分而食之,如此,沈一拂提出的請求,他自是一口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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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一隅得知此事後,自是氣得在自個兒屋裡跳腳。
若說之前被罰禁閉隻是令他心中焦躁,這一次父親隻帶弟弟參加此等宴席,無異於告訴那些將軍、政要自己的嫡子回到身邊了,這豈非是狠狠給他沈一隅甩了個大耳刮子?
若非是副官苦苦相勸,他早衝到父親那邊去理論了,好在馮匡消息靈通,打聽到了那林家小姐的祖父林瑜浦也在宴席名單中,他才冷靜了下來。
“依小的看,這回老爺和二少爺是一條心,都想把林家那位老頭兒救出來,若大少爺這時候去揀二少爺的刺,怕老爺更會遷怒於您啊。”馮匡勸道。
“總不能由著他們去吧?”沈一隅冷哼一聲,“之前是我小瞧了這個弟弟,沒想到他這麼多年的堅持竟會為了一個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一招破功……這場婚事要是就這麼成了,他們父慈子孝、其樂融融,隻怕到時爹就不記得有我這麼一個不孝子了。”
“爺莫急,此事也未必沒有回旋的餘地。”馮匡哈著腰,小步向前,給出了個主意。
沈一隅撥動手中的佛珠,蹙起了眉頭,“這麼做……若是叫父親知曉……”
“這回咱們借彆人的手,做的隱蔽些,老爺斷不會懷疑到爺身上的。”馮匡道:“二少爺那般喜歡那位姑娘,到時候定然也會帶去,東交民巷那一帶本就魚龍混雜,什麼洋人日本人□□都有,縱是發生一些意外,又何足為奇?”
見沈一隅麵露鬆動之色,馮匡又道:“也不算害人性命,惹不出多大的亂子,到時就是要查也是查不出來的……”
沈一隅猶豫片刻,擰出了個笑,“行,姑且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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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東交民巷,除了六國飯店之外,北京飯店既被譽為“遠東第一酒店”,自是京中外來賓客的下榻首選。尤其過了傍晚,來此餐飲、娛樂的公使、政要不勝其多,大堂的服務生常常忙不開手腳,但凡遇上尤為要緊的貴客,服務經理會親自出門相迎。
便如此刻。
豪車上下來一個身著京繡緞袍的男子,戴著加絨的瓜皮帽,臉上架著個浮誇的圓式墨鏡,大雪的天手裡還揣著一柄折扇,扇子上綴著五珠翡翠流蘇穗子,就這麼步入飯店的功夫,扇柄就在指尖轉過一輪。
他一進門,就有不少人搶在服務生之前迎上前去,有熱情打招呼的,有幫著拎包的,也有主動勾肩搭背的,再仔細看,裡頭好些個都是京城中有名的貴胄遺少。
“七爺,可算等著你啦!”
“叫什麼爺,人七哥風華正茂,這有一年沒見了,人反倒年輕了。”
“嗐,又開始瞎吹,咱七哥眼鏡都還沒摘呢。”
“嗬,就這派頭,擱老遠就瞧見了,不過七爺,不是說好中午就到嘛……”
“可不是?郭少一大早就把我們幾個叫來,生怕你早來,瞧不見我們……”
祝枝蘭摘下墨鏡,笑問:“怎麼,這一個個話裡有話的,是怪爺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