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過會兒給傅任電話,讓他備三張天津到上海的船票。”
“你怎麼一醒來也不關心一下自己的病情,就開始張羅這些了?”
“聽到了。”沈一拂說:“不嚴重,疲勞過度而已。”
“……”
慶鬆深吸一口氣,默念了幾遍“不與病人較短長”,遞去了個一言難儘的目光:“沈琇,要是那種沒經過什麼大風大浪的人,給人刺激兩句倒了,我也還能理解,可你現在……小五也沒說什麼啊,她不還巴巴的來哄你開心了麼?”
“不是因為她。”
“除了上次中槍,你後來哪次不是因為她?”
沈一拂的目光輕輕顫動了一下。
心跳是從差點誤以為雲知出事起紊亂的,而後林瑜浦在席間拒絕婚事,再到一席簡短的談話,直到她說出那一句“婚事作罷”,明明沒有到山窮水儘的程度,明明也知道她那麼說隻是權宜之計。
實際上,心悸的痛隻是生理上的,可心底好像還有一個位置,抑製不住地在畏懼、在宣泄,那一瞬間的感覺,就像全身上下所有理性都能包容她、理解她,唯有那一處,根本不聽使喚。
直到她出現,她坐進車門,天翻地覆的那個位置得以紓解。
慶鬆覺得自己戳中了他什麼點,“喂,說話。我這不是玩笑,是作為醫生的嚴肅警告,你要想和她好好在一起,得先好好活著。”
這句落下,沈一拂終於給了他一點回音:“不必小題大做。”
慶鬆坐下身,盯著他臉上的細微變化,摸了摸下巴:“你是不是……重度相思症了?”
沈一拂放下水杯,無視這句:“我能出院了?”
“看,才分開幾個小時。”鬆鬆道:“小五就不會像你這樣……”
這後半句仿佛把他說的一頓,遲鈍幾秒,低聲說:“林瑜浦不能久留北京,祝枝蘭此次來北京也沒帶什麼人,隻怕,那些老頑固不會善罷甘休。需得儘快送他們回到蘇州。”
慶鬆沒想到他在心病與心臟病雙病齊發之際,思路還能如此清晰。他道:“本來觀察一整天,早知你待不住,辦過退院手續了。我去打電話,你也彆急過去,就你現在這臉色,誰見了不得嚇死。”
他不說這句倒好,說了,沈一拂來飯店前,專程換了一身衣裳去見她。
沒料想,慶鬆沒把人找來,隻帶了一張疊成青蛙的折紙。
“前台說,他們半夜就離開了。”慶鬆說:“說客人留下了這個,給沈先生的。”
沈一拂拆開,半晌後:“她還是拗不過林瑜浦。”
“去天津了?”
“嗯。”
“看來老爺子也怕再出變故。”
慶鬆話音一頓,想起昨夜他倆還相約“明日”,這於沈一拂而言,竟又是個變故了。也難怪他鬱結出心病,要是擱自己身上,怕也好不到哪裡去。
“以小七在天津的路子,出不了什麼大事。”慶鬆寬慰了一句:“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沈一拂將折紙收入兜內,“天津。”
“就這麼走了,不怕你爹那邊……”
“送到碼頭即可。她這一趟,需得我親自送。”
好叫人看清,沈林兩家此次婚事未成,可沈二少爺對林五小姐仍舊一片癡情。
也不知這種護身符能保她到什麼程度……事已至此,走一步看一步。
尚沒走出飯店,沈府來了人,是江隨帶的隊,一見到沈一拂就說:“二少爺。大少爺出事了,老爺叫我們請你速速回去。”
*****
天津。利順德大飯店。
雲知在路上將沈一拂的顧慮說給祖父聽過,林瑜浦本來是認同回上海走客輪,但這周的客輪還得等上好幾日,又讓福叔也去火車站看看有沒有特等艙的票。
祝枝蘭倒不以為意。
一到天津,他簡直拿起了漕幫幫主的氣勢儘地主之誼——定了三間飯店最高檔的套房,請來一大隊的隨行保鏢在飯店外候著,陣仗之大,直接就嚇退了一眾客人。
“姐,彆擔心,有我罩著,什麼魑魅魍魎來了,‘殺無赦——’”
看她沒食欲,他唱了個戲腔想逗姐姐開心,雲知卻心事重重地放下筷子:“祖父也不知怎麼了,非要坐明天的火車,昨晚你也在席間,你覺得榮良真會對祖父窮追不舍麼?”
“按理說不至於。”西餐廳包廂內,他一邊給姐姐夾菜,一邊分析,“不過,你祖父自打住進來後,三餐都是在房內吃的,確實像是在瞞著什麼。”
“瞞什麼?”
“我哪知道?”祝枝蘭對林家的事並不怎麼關心,隻說,“你也彆太焦慮了,我都定了一整節的車廂,到時咱們就坐人堆裡,有漕幫的人保駕護航,保準毫發無損到家。”
“……你的那些人靠譜麼?”
“我不靠譜,姓沈的就很靠譜?他要是靠譜,還能給他那倒黴哥哥牽著鼻子走?”
“我都說沒有了!”
“不聽,我就不想聽你說他。”
這一路上,每每她試圖和他說及她與沈一拂當年的誤會,小七就要掩耳耍賴,次次都拿“隻論結果不論過程”的硬答案懟回去,並強調:“不止是我不同意,你祖父也不同意。”
雲知也惱了,同將臉色擺上了餐桌。
兩姐弟又鬨氣了脾氣。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她不急於這一時,最放心不下的,是沈一拂。
除了他囑咐要“坐船”之外,本來約好的見麵,因她不告而彆爽約了。
後細細想來,他在車上的反應不大對勁,具體是哪裡她也說不上來,總之就是不安。
但她已到了天津,聯係不上也隻能空著急,盼那隻青蛙能送到他手中。
這次,切切實實體會到那年他送出紙鶴的心情。
*****
如果能夠在離開之前見到他就好了。
念頭一生,她有了主意,吃過飯後先回到套房裡,以要泡澡為理由想要支開小七。祝枝蘭見時間還早,往外廳茶幾前一坐,聲稱要在外頭泡會兒茶,不乾擾她。
她尋思著,弟弟嘴上犟,心裡還是把沈一拂的話聽入耳了。
一進臥室,她先鎖好門,又開了陽台的門,凜冽的風猶如刀刮一般洶湧入內。
她咬著牙,先後將圍巾、外套、毛衣、棉褲一一脫了,露出光潔的腿,隻留下一條內襯綢衫,轉瞬間一身瀅白的肌膚就凍紅了。
沒有什麼比感冒發燒更有效的拖延法子了。
唯恐祝枝蘭發現端倪,她到浴室,先放浴缸的水,又取了條毛巾,厚厚疊著捂臉出來,以免頻頻噴嚏惹小七懷疑。
天津的冬夜比北京還冷,尤其夜風,是真真切切紮進血肉裡的。
雲知捧著雙臂哆嗦著,腳在柔軟的地毯上使勁的跺著,忽然聽門外祝枝蘭的聲音飄進來:“姐?”
她的兩排牙齒在打顫,“乾、乾嘛……”
不到一個小時就冷戰不動的弟弟示好般地敲了敲門,“還惱呢?”
她不答他。冷著,沒法答。
“我……也不是說非要揪著過去的事不放。就當不論過去,現在的沈一拂又有什麼好的?”他說:“他父親、他兄弟,俱是豺狼虎豹之輩,嫁過去彆說什麼享福,能安享晚年隻怕都是奇跡,這一點,你深有體會對不對?”
雲知聽出來了:小七這是怕越強勢越逼她叛逆,換了個示弱的路子?
“這隻是往大裡說,咱從小的地方講,他一,體弱多病、能活多久都不好說,二,上了年紀,大你那麼多,誰曉得身體啊臟腑各方麵有沒有什麼缺陷……”
雲知又打了個噴嚏。
“你瞅你,重活一次,年輕又貌美,簡直是老天爺給你的第二次機會呀。”祝枝蘭分析的頭頭是道:“世上有那麼多好少年,何必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呢?我覺得你上次帶來的那個姓寧的小子就不錯,年輕俊俏不說,對你一片癡心,都肯為你擋槍子兒……”
雲知忍無可忍,上前去踹了一下門板。
“姐……”祝枝蘭不肯放棄,“你捫心自問,沈一拂他當真是你的良配麼?”
這勁頭,是不聽到答案不肯罷休了。
她本想說: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良配,我隻知道我離不開他。他也是。
但一張口,隻說了四個字“我不知道”,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戛然而止卻不止是話音。
前一秒還在飄搖在室中的冷氣,突然停了下來。
她聽到“哢嚓”一聲,有人關上了陽台的門。
猛一回頭,但見沈一拂就立在沙發邊上,身上、肩頭都沾著雪。
望來的目光,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