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知這麼說, 既是為了先穩住祖父的情緒,也為了摁住外頭的小七。
她見識過林瑜浦的固執,此番又咳又喘的逼她做抉擇, 冒然頂嘴, 怕一個不留神要將老人家氣出個好歹來。
她不是不擔心沈一拂, 不過這幾日他的狀態算好,且他向來最沉得住氣, 暫且說一句“婚事作罷”, 也沒提分手,過會兒再尋隙和他解釋不就好了?
話音落下,他依舊端直著身,神色難辨地坐在那兒。
林瑜浦發了話:“沈先生聽清了吧?小五不願嫁你。”頓了頓, 又說:“我自己的孫女兒, 自己護得了。”
福叔唯恐沈一拂繼續留下來爭辯,道:“夜深了,沈先生請回吧。”
瞥見他望來,她下意識偏過頭。
以為他隻會看一眼,沒料靜靜看了好幾秒,她實在站不住了,隻好說了句“蘇醫生的藥箱好像落在裡邊了”,匆匆踱入內臥。
雲知手心還滲著汗, 連藥箱都拎不穩。
出來時, 他已同祖父請過辭出去了, 她忙同祖父說:“我去給蘇醫生送藥箱。”
林瑜浦看的出來她是想單獨同他說話, 也未揭破。
廊道上隻站著祝枝蘭一人。
“人呢?”她問。
“你不會還想追上去吧?”
她還在惱小七的那一槍,索性繞開他,奔到走廊儘頭, 往樓梯間隙瞄去,看到人影從底下一晃而過,遂握著扶手一路往下。
祝枝蘭攔不住姐姐,隻得在後邊跟著。
她自不知,沈一拂走得急,實是犯了心臟病。
慶鬆眼尖,光看他唇色就覺得不對,上前一搭脈,臉色倏地難看起來。要命的是,沈一拂平日裡隨身帶著的護心丸,偏巧因著西裝沒帶著,慶鬆都騰不出罵人的功夫,想起車上備著,不由分說拖著人下樓。
有那麼一時片刻,沈一拂意識是遊離的,以至於坐到副駕駛座,聽到引擎聲,抬起眼皮問慶鬆:“先彆走……”
“我開車燈找藥!還有哪裡不舒服?”
他隻覺得心跳沉的,一下一下牽動著太陽穴,“……一點點鈍痛。”
“我對你的‘一點點’深表懷疑。”慶鬆找到藥盒,倒了兩粒藥丸讓他咬碎了服下,一邊給他把脈,一邊說:“問題來了解決問題,攢了勁不是用來內耗了……你看,小五這不是來了?”
車燈亮著,雲知疾步上前,想了想,回頭讓祝枝蘭站定。
“姐……”
“彆逼我翻臉。”她說。
祝枝蘭不情不願往樹上一靠。
她這才上前去。慶鬆下車走來,欲言又止,問她:“你同他說什麼了?”
“他……很生氣麼?”
慶鬆想說“何止是生氣”,但下車前沈一拂叮囑過,隻好隱瞞說:“大概吧。”
雲知將藥箱先遞過去,隔著玻璃,看不清沈一拂的神色,他微微側首,顯然看到她卻沒有下車的意思,她想他真是氣得不輕,開了後車門坐進去——在他身後。
門關上,她先開口:“我……我那麼說,是先安撫一下我祖父,你彆放在心上啊。”
“嗯。”
她扒著車座,腦袋慢慢往前一探,“我祖父在氣頭上,現下要是和他說什麼社團暗殺的,他隻怕都聽不進去……”
當初,祖父連親兒子用生命換下的鑰匙都差點要丟掉,那保險櫃至今未開,可見祖父是極其不願意沾染這些的。
感受到她說話的氣息近在耳畔,他頭朝後偏了偏。
她再湊近,支吾了一下,“等我陪他回到蘇州……我會好好勸的。實在勸不動,等我畢業後,我也可以做的了自己的主。”
狹小的車廂靜默了一瞬,他沒應聲。
本來早上都說的好好的,等他帶出祖父後,就商討婚事。事先也做好了祖父不同意的打算,她答應他會一起說服的。
可小七憑空而降,祖父是得救了,卻當場拒絕了婚事,同沈邦不歡而散。
方才祖父讓福叔去定明日一早的車票,雲知說多留下兩天,祖父聲稱京城不宜久留。
她知道,沈一拂擔心她的安危,希望她能留下,可是……她也不能不顧祖父的境況。
隻是這樣一來……又要和他分開了。
聽不到他的回應,她輕輕搖動一下他的肩,柔聲細語的:“一拂哥哥。”
小時候每每惹他生氣,她都會這樣喚他。
隻是這回,沈古板好似真的不太好哄。
她試探問:“是不是坐你後邊不好說話,我要不要坐前邊去?”
他回頭,四目相對了一霎,又彆過頭,“不用。”
藥效還沒這麼快發揮作用,胸腔仿佛正經曆著擠軋,生怕她瞧出端倪:“你先回去吧。”
她愣了一下。
“這兩日先彆急動身。”他儘量縮短了吐字,不動聲色地換了一口氣, “走陸路不安全,坐船好些……我儘快安排。”
雲知心裡驀地一空。
她自知他是重視這場婚事的,如今說沒就沒,她本可以再解釋兩句。譬如“當務之急先保證祖父脫險”雲雲,但若沈一拂問她“何以不能私定終身”,她該如何回答?
不說小七那邊,至少忤逆祖父,很有可能意味著要與林家脫離關係……
她想起了慶鬆問的那個問題。
三個身份,如果不能共存,該如何取舍?
小七是至親,不能舍,沈一拂對她而言亦是不能割舍的存在,可要她拋掉關於林雲知的一切嫁入沈家……她似乎又無法下定這個決心。
在被祖父逼問的那一刹刹那,雲知意識到,她恐懼沈家,遠比自己想象的要怕。
她答應他的求婚,自是真心實意,也不乏有唯恐不同意就會失去他部分。儘管現在……被祝枝蘭攪合的一團糟,情勢卻仿佛變成了“不急於一時半會兒”了?
也許,隻待她先回到蘇州,避過這一陣,就能安然無虞;也許,他不用再棄文從武,一切就回到原先的軌道上……
上車前,她是想和他說一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可看他這樣的冷淡……情意綿綿的話,又生生咽回肚裡去。
她隱隱覺察到他的不對,“你是不是不舒服?”
“有一點困,慶鬆讓我回家休息。”
“那、你怎麼不早說?”雲知探出手,想摸他的心跳,他卻忽然推開車門,對慶鬆道:“送小五回去。”
他回頭看她,“明日再說。”
“明日”這兩個字給了她稍許安全感,她收手,點了一下頭:“好,明日再說,你回家之後好好休息,也彆擔心……小七就在後邊,不用鬆鬆送的。”
他下了車,幫她打開車門,另一隻手撐著車身,看她踟躕著不走,好像還在等自己說點什麼,於是衝她一笑:“本來有一點生氣,現在好些了。”
是在回應她,沒白哄。
雲知先前揪緊的心鬆快了些,眉眼一彎,還沒來得及上前相擁,就給慶鬆往後一撈:“彆磨唧了,你倆再不睡,生出什麼毛病,我可不會再管了。”
沈一拂維持著一會兒站姿,等兩人走遠,坐回到車中,右手握著胸,一口一口的喘息著,片刻,猶嫌藥效不足,拿起藥盒多服了一顆。
慶鬆回來的時候看他手心裡的藥盒開著,心頭一驚:“又吃幾顆了?”
“一顆……”沈一拂閉著眼,大概是怕自己真倒下了,難得如實描繪了一下病況,“痛感有贈,心率沒降,呼吸有些不暢,目前還有意識……”
慶鬆罵了聲娘,踩了油門,直往醫院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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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一拂的意識,在說出“目前還有意識”這句後沒多久,就失去了。
但他自己卻不知情。前一刻的思緒帶入了昏迷中,那句“婚事作罷”在的深淵中輾轉,摻著泛黃的十年倒影,起起伏伏,漂泊沉溺。
像是久溺而靠不了岸,不知今夕何夕;但還有稍許縹緲的神誌,是她輕輕柔柔喚自己“一拂哥哥”,化作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在無儘的黑暗中燃出亮光。
恢複知覺時,慶鬆正在門外和醫生低聲探討:“當年外科手術進行的挺成功的,這幾年本來也很少發作了……”
醫生在病房外斷斷續續說了幾項檢驗報告,“目前看來也不嚴重,心悸頻繁也得考慮外感內傷,疲勞過度,當然,不乏其他方麵的誘因……”
沈一拂在聽到“不算嚴重”這幾個字後,撐起身,看了一眼窗外,以及牆上的掛鐘——五點一刻,應該是早上。
“多謝醫生。”
慶鬆轉回來時見他自己坐起來了,“你可夠舒服,我給你看了一夜的針。”
沈一拂看了一眼自己手背上貼著醫用布貼,問:“第五醫院?”
“你這方麵是懂行。”慶鬆沒好氣的給他倒了一杯水,沈一拂問:“有沒有驚動我父親?”
“還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