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1 / 2)

晏捕頭 少地瓜 15991 字 3個月前

天佑八年七月初十, 注定是個要被載入史冊的日子。

這一天,在何明等三位官員的指證下,數位太學生和在任官員被逮捕, 其中更包括大名鼎鼎的太傅蘇玉暖本人及其二子、三女婿和長孫蘇墨, 可謂轟動一時。

那些太學生皆非富即貴, 被抓時無一例外的驚恐交加, 就連慌亂時喊出的話也如出一轍:

“大膽, 你們可知道我爹/大伯/小叔/舅舅是誰嗎?”

@無限好文,儘在晉江文學城

不過很快的,他們口中的爹/大伯/小叔/舅舅也如鵪鶉一般被提了來,迅速實現了就地團圓。

這些人一開始還試圖抵賴,可麵對充足的人證物證,甚至還有一位當年幸存的死者家屬出場作證後, 所有的謊言都不攻自破。

那老漢身形佝僂、須發皆白, 滿是滄桑的老臉上皺紋遍布,渾濁的淚水橫流,當著所有人的麵泣不成聲。

“……死了, 我,我親自把我孫女送走的啊!她還沒嫁人哩!我也殺了我孫女啊!”

真實的情緒最能打動人,就連素來冷硬的邵離淵都眼眶發漲, 更不必說其他人。

眼見狡辯無用, 那些罪人紛紛痛哭流涕跪地求饒起來,隻道自己是一時糊塗,又懇求聖人給予改過自新的機會。

聖人大怒,“改過自新?事發多年,若你們果然有改過之心, 何需等到今日?一時糊塗?朕看你們方才巧舌如簧死不認賬的模樣,倒是精明的很呐!”

說罷, 也懶得再聽這些人呼號,“拖下去!”

此時他的心情十分複雜,既痛恨這些人辜負了自己的期望,又惱怒下頭一乾官員竟都是聾子瞎子不成?

若非裴以昭多年來不肯放棄,險些以性命為代價徹查至今,他還被蒙在鼓裡呢!

現在隻是爆出來的,可天下之大,那些天高皇帝遠的地方,焉知沒有類似的事情?

要麼不辦,要麼就重重的辦!須得一回就把這些人打怕了,怕到骨子裡,才能真正從根兒上遏製。

這還隻是在京城附近的,名單上其餘那些分布在全國各地的,說不得也要急召入京算賬……

莫西悄悄從後麵繞進來,跑到邵離淵身邊低聲耳語幾句,後者頷首示意,起身對聖人道:“陛下,黃字甲號捕頭晏驕帶人從蘇家城外的莊子上挖出來三具屍骨,已找人來認了衣飾,確定是當年太傅府號稱失蹤的三名丫鬟。”

聖人擰眉沉吟片刻,似乎是下了某種決心,“帶凶手蘇墨上堂,屍骨……也抬上來吧。”

時隔數年,曾經鮮活的小姑娘們早已化為森森白骨,晏驕提前帶著阿苗和郭仵作努力拚湊過。可到底因為死者年紀相仿,肢體扭曲,依舊有許多細小的骨骼混在一處,無法確認到底是誰的,隻好攤開擺成一排,看上去格外觸目驚心。

實物所帶來的巨大衝擊永遠是單純的語言描述和想象難以企及的,覆蓋著白骨的油布被揭開來的瞬間,大堂上便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抽氣和驚呼聲。

聖人也曾親臨前線督戰,當年的屍骸滿地令他至今記憶猶新,所以也一直分外看重龐牧等一乾在前線立過戰功的將士們。

而此時此刻,眼前這些孤零零的白骨,卻又給他帶來另一種刺激。

他忍不住從禦案後走出來,胸口悶悶的發堵。

這幾個,也曾是他的百姓啊。

“……同時挖出幾枚箭頭,包括肋骨、脛骨在內共計十多根骨骼上有程度不一的裂紋,推測死者生前曾遭到虐待,以至骨裂。但因筋肉全無,所以無法判定致命傷究竟為何。”晏驕道。

“晏捕頭,”聖人忽然發現了一些不尋常的地方,“白骨上為何有淩亂的劃痕?”

他這麼一說,眾人也都跟著伸長脖子看,果然見絕大部分骨頭上都覆蓋著許多亂七八糟的痕跡,有的粗有的細,似乎有些眼熟,但偏偏說不出曾在哪裡見過。

晏驕抬起頭,直勾勾看向滿臉淡漠的蘇墨,一字一句道:“回陛下,這三人被殺死後就地掩埋於山茶花園之下,多年來,山茶花的根係纏繞屍體汲取養分,故而有此痕跡。”

文人雅士中不乏愛花者,而茶花朵大、豔麗,是不少人的心頭好,在場數位官員家中也有幾盆日日把玩。

可聽晏驕這麼一說,眾人險些當場吐出來,暗中決定回去就把花兒丟了。

聖人的牙關都緊了緊。

他才要說話時,卻聽外麵一陣喧鬨,不由皺眉。

大理寺卿忙問:“何人在外喧嘩?”又要打發人出去看究竟。

晏驕徑直回道:“方才請了幾名死者的家屬前來辨認,舊事重提令他們悲痛不已,遲遲不肯離去,執意要在外守候,求陛下還他們一個公道。”

其實這三名死者的家屬都不是什麼好貨,當年僅僅因為五十兩銀子就爽快的幫忙作偽證,如今確認女兒是被害死的,第一反應竟是覺得給的銀子不夠,非要來鬨。

當時宋亮等人還欲勸解、驅逐,不過晏驕心頭一動,反倒直接將人帶了過來。

蘇玉暖乃兩朝元老,根基穩固,又與聖人有師徒之誼……這畢竟是個皇權至上的年代,萬一聖人一時腦熱想要放他一馬,豈不可惜?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啊。

倒不如就讓死者家屬鬨一鬨,讓聖人感知到百姓們的憤恨和痛苦,催促他儘快下決斷。

果不其然,眾人一聽這話,紛紛唏噓不已,看向蘇墨的眼神中更多幾分憤怒。

又有幾人竊竊私語,說必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如果蘇玉暖本人真如傳聞所言那般正派,又怎生教導的出這樣禽獸不如的孫子?

須知對相當一部分百姓而言,這起案件就是官員和平民兩個階層的衝突,不少人根本懶得打聽凶手是誰,張口閉口“十官九壞,還有一個預備著”“壞種生的狗崽子”的罵個不停,連帶著他們也跟著抬不起頭來。

聖人歎了一聲,吩咐道:“去告訴他們,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朕必會秉公處理,絕不偏私。”

說完之後,他又深深地看了那些白骨一眼,重新回到上麵坐了。

見聖人暫時不打算插手了,大理寺卿才拍了驚堂木,喝問蘇墨道:“蘇墨,你可知罪?”

“你們抓我,就因為死了幾個人?”被問的卻語出驚人。

蘇墨是在前去參加文會的路上被捕的。

那時太陽正好,明亮的日光毫無保留的照在他滿繡了仙鶴雲紋的錦袍上,光輝璀璨。

其他幾個太學生嗷嗷怪叫醜態畢露,可他卻朝眾人從容的笑著,沒有半分的情緒波動,那樣的淡漠而冷靜,仿佛說的隻是曾經不小心碾死了幾隻螻蟻一般。

已經拔刀出鞘的眾衙役愣住了,下意識麵麵相覷,看過去的眼神中都帶著不可思議。

本以為蘇墨隻是事情敗露後的氣急敗壞,可稍後他見了聖人,跪在堂下,接受三司會審的時候,還是這麼說。

大家這才知道,原來在有的人心裡,人命真的無足輕重。

大理寺卿被他渾不在意的語氣噎的停了一息,越發心驚,“你可是與他們有仇怨?”

蘇墨搖頭,輕飄飄道:“素未謀麵。”

“那為何要痛下殺手?”大理寺卿逼問道,“手段如此之殘忍,簡直令人發指!”

以活人為獵,這樣駭人聽聞的事情他也隻曾在野史中見過,是真是假無從考據。卻不曾想到,本朝本代本地竟也出了這麼一號禽獸。

蘇墨瞟了他一眼,仿佛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這位大人,難道你素日出門踩死螞蟻,也會反思為何麼?”

說著,他竟看向聖人,“陛下,沒有人比您更清楚,人生來就有高低貴賤之分。”

“貴者為王為胄,賤者風雨飄零,”蘇墨不緊不慢的說著,整個人都放鬆的好似閒話家常,話裡話外透著股懶怠和漫不經心,“芸芸眾生,支配整個國家的不過寥寥數人,下頭那些百姓愚昧無知,不懂分辨是非,多幾個、少幾個,又有何分彆?”

大堂之上唯餘他一人言,不是眾人心悅誠服,而是被這通驚世駭俗的言論震驚的無言以對。

@無限好文,儘在晉江文學城

這是真正的,天生的劊子手。

他沒有否認自己的所作所為,讓眾人免去一番苦鬥。而這也成了最令人無法理解的地方:自始至終,他都不覺得有錯。

良久,大理寺卿才率先回過神來,猛擊桌案,高聲喝道:“大膽狂徒,竟敢在聖人麵前胡言亂語!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你乃大祿子民,本該恪守規範,然而卻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釁,又命人替你遮掩,如此種種,令人發指!”

他還沒說完,卻見蘇墨突然抬起頭來,嗤笑出聲,“我從未逼迫任何人替我做任何事。”

都是他們自願的。

他想玩,卻從沒把刀架在那些地方官脖子上逼他們找人;

他玩了,也沒一定要誰替他善後。

“一方父母官?”他嗤笑道,兩排緩緩垂下來的睫毛擋住視線,卻擋不住滿身譏誚,“叫他們捫心自問,又有幾人真把那些愚民當成自家骨肉?”

@無限好文,儘在晉江文學城

“若他們果然有氣節,大可不必如此諂媚,早在一開始便上折子給陛下,說不得我早已死了七、八回。”

邵離淵皺眉,趕在大理寺卿開口之前一針見血道:“你自詡高貴,憑什麼?”

蘇墨才要說話,卻聽邵離淵猛地抬高語調,“你能入太學是家人掙得恩惠,身上功名乃朝廷給的體麵,在外風光是仰仗長輩餘威。你口中所食,身上所穿,一粥一飯一針一線,無一不是他人施舍。說到底,你本一無是處一無所有,不過狐假虎威狗仗人勢之流的庸碌之輩!何談高貴,又有何資格高高在上,視人命如草芥?”

蘇墨咯咯笑起來,“邵大人,沒有【本來】,沒有【假如】,我就是有啊。”

他乃蘇家嫡長孫,自出生之日起,確實高人一等。

一直沒說話的聖人不怒反笑,“朕確實清楚,可惜你不懂。”

“這天下是朕的天下,也是百姓之天下,若無他們,便無今日之大祿朝,也無今日之皇帝。”

“或許他們不夠聰明,不夠高貴,但對朕而言,他們都不可或缺。”

他俯視著蘇墨,在他不甘不信不解的眼神中緩緩道:“愚昧的是你,你枉活二十六栽,錦衣玉食呼風喚雨,在太學受名師教導,卻連做人都不會。”

蘇墨嗤笑出聲,斜眼看他,“陛下好口才,學生無言以對。”

所有人都看出他口服心不服,也都明白這樣的人打從根兒上就爛透了,根本不可能指望他死前幡然悔悟。

聖人也不理會,隻親自問蘇墨,“這些罪狀,你可都認麼?”

事已至此,糾結凶手是否悔悟也無濟於事,關鍵在於能否以他的鮮血警醒世人。

蘇墨有些詫異的看了他一眼,難得沒反駁,“人是我殺的,至於買賣官爵、殺人滅口、操縱朝廷,我不認。”

大理寺卿看了看聖人,又與邵離淵和督查院的人飛快的交換了下眼神,這才道:“將人犯蘇墨押入大牢,聽候發落,帶蘇玉暖、蘇蒙、白黎!”

定罪之前,蘇玉暖還是太傅,享禦前賜座之榮光。

他花白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衣服上沒有一條多餘的褶皺,目視前方,唇角微微下壓,看上去嚴謹而端正,確有可為聖人師的表相。

聖人沉默著看了他許久,忽然長歎一聲,“太傅啊太傅,你坑害的朕好苦。”

他不是雛兒,自然明白蘇墨之所以能屢屢犯下大案而順利脫身,若說沒有蘇玉暖暗中善後,那是假話。

終究是自己信錯了人。

蘇玉暖站起身來,“老臣惶恐。”

“惶恐?”聖人意義不明的扯了扯嘴角,悠悠道,“不,你不惶恐,你多年來玩弄朕於股掌之上,心中十分快活吧?又如何會惶恐。”

最初邵離淵的折子報上來之前,他是本能的不想相信的,然而他也太了解邵離淵,開弓沒有回頭箭,若非有十足的把握,此人絕不會如此孤注一擲。

蘇玉暖神色不變,平靜道:“陛下也知天下之大,魚龍混雜,縱使老臣潔身自好,可卻難保下麵的人隻以為是自作主張。老臣早已辭官,隻在家中安度晚年,確實對此一無所知。”

跪一旁的何明忍無可忍的大吼道:“老賊,好不要臉!這幾年你做下的種種罪孽,老天都看在眼裡!枉我信你,為你賣命,如今卻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場!你欲殺我滅口我不怪你,可你為何要害我全家!姓蘇的狗賊,你不得好死,你全家、祖宗十八代都不得好死,死後沒入阿鼻地獄,生生世世受苦贖罪,永世不得超生!”

他早已喊啞了嗓子,嘴唇乾裂冒血,可依舊沒有停下的意思。

邵離淵生怕這個關鍵證人累死,忙叫人堵了他的嘴。

蘇玉暖麵上不動聲色,但心中著實百思不得其解:他實在想不通,為何這三人竟一夜之間就轉了口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