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無情(四)(1 / 2)

安然扯了扯嘴角, 露出一貫的溫和笑容:“在下並無成婚念頭。”

美人兒深深為之歎息,失落遺憾之色溢於言表。

美人兒又看向餘恩。

還未說話, 餘恩忙擺手:“貧、貧道也是。”

美人兒輕哼一聲:“你年紀如此小,我還不至於有那念頭,便是嫁女, 我也想給女兒尋個可靠知曉疼人的。”

三人:“……!!”

“嫁女?”餘恩沒顧得上自己被嫌棄了, 驚得將桌上茶水帶倒,灑了一身, 他深吸了口氣,“這位夫人——”

他望著這一位最多不過二十的容貌, 艱難喚出這個稱呼。

“可彆這麼叫我,”美人兒抬手止住他,“喚我姑娘就是,我還沒成婚呢。”

沒成婚就有了女兒, 餘恩小道長目瞪口呆。

“不行嗎?”美人兒毫不在意他的目光,揮手打發了還杵在這的掌櫃, 在長椅上坐下,“我族中男女皆如此,成婚者才是寥寥。”

餘恩張口結舌。

美人兒自我介紹道:“你要是非要稱呼我為夫人,喚一聲玉心夫人也可。”

玉心夫人顯然更喜歡和餘恩說話, 對第一個拒絕她的安然不想搭理,“小道長從何處來?門中可還有優秀弟子?”

餘恩張了張嘴,還是老實道:“沒了,師父僅我一位弟子。”

玉心夫人失望無比:“這年頭, 想找個好女婿怎麼就那麼難?”

剛準備帶著小二來上菜的掌櫃默默退了半步,讓小二上前,說真的,一個外表不過雙十的絕色美人開口閉口就是女兒女婿,那衝擊感,讓人恍惚。

餘恩默了片刻,目光隨著一盤盤端上來的菜移動,想了想,說道:“未知夫人女兒年歲幾何?”

玉心夫人避重就輕:“她已然到了該成婚的年紀。”

餘恩沒有察覺:“那是該物色女婿了,隻是夫人該以令愛喜好為準,方好尋找女婿。”

玉心夫人哼了聲:“以她喜好?那我寧願她一輩子嫁不出去!”

餘恩恍然大悟:“原來令愛已經有了心上人。”隻是這心上人玉心夫人看不上。

他猶豫了下,還是道:“夫人,門當戶對雖是一般常理,但兒女幸福更為重要。”

玉心夫人惱羞成怒:“好你個小道士,彆人家的閒事你也來管!”

餘恩目光默默掃了一圈桌子上的飯菜,暗暗可惜,這些看上去就好吃,隻是可能吃不到了。

他在座上一禮:“夫人莫惱,是貧道逾矩了。”

玉心夫人惱歸惱,卻沒有起身離開,過了會兒又問,“你是道士,對妖如何看?”

安然目光微微一動。

餘恩不解,但他本質上還是個單純的道士,細想了一會兒,斟酌道:“妖非人族,人道主天,妖生存不易,但有一點與人相同,人有好壞,妖亦分善惡。”

玉心夫人目光變得稍稍和善,“你這小道士倒與常人不同。”

餘恩隻當是誇獎,撓撓頭,“師父教我,海納百川,萬物歸源,人與妖,本質並無太大區彆。”

玉心夫人又問:“既無區彆,為何人會畏懼厭惡妖?”

談到此處,餘恩已經察覺出這位夫人不是尋常人,也對,哪個尋常二十來歲的女子能有成年的女兒,除非不是親生。

“人畏妖,是因未知,妖生存不易,但卻天生擁有人所沒有的力量,人畏懼的不是妖,而是未知的力量。人厭惡妖,是因善妖常年潛修,惡妖為求速進,殺害人族,以走捷徑,因而出現在人族眼中更多的是惡妖,妖族名聲因此敗壞。”

玉心夫人不置可否,問出正題:“那你如何看待人妖相戀?”

餘恩稍顯為難,猶豫不決,他意識到這位夫人潛藏的意思,她有一女,為妖,戀上凡人,他不敢輕易答話,怕誤了一對有情人。

玉心夫人嫌棄瞪了他一眼,“讓你說便說,我還分辨不出對錯?”

“那貧道便鬥膽說一說自家淺薄意見,”餘恩笑了笑,沉思片刻後道:“人妖種族不同,人壽不過百載,妖卻壽元漫長,難以白首,此為其一;再則,凡人難以接受妖族身份,惶恐之下易傷害另一方。”

玉心夫人道:“聽你意思,是不讚同人妖相戀了?”

餘恩卻搖頭:“非也,此與貧道無關,貧道不過是站在旁觀者角度分析。”

他說道:“若是妖族願意接受歡愉不過幾十載的事實,隻求當下,且能很好守住自己身份的秘密,倒也不失為一樁良緣。”

玉心夫人冷聲道:“幾十載不過是過眼雲煙,她若不肯,想求永久當如何?”

“此難也,”餘恩下了結論,“人族求仙非是易事,若想要伴侶與之同壽,需受許多波折。”

他理智地分析:“人族非同妖族,有許多親朋好友,上有高堂,側有兄弟姐妹,若那凡人能拋棄親朋隻求眷侶,令愛也算如願——怕隻怕他不能。”

不知該說是人族貪婪還是重情,妖族親情遠比人族淡漠,數十百年不見亦是常事,但人族不可能,人族很難看著父母親友離世,自己孤零零在世上。

玉心夫人沉默許久,理了理袖子起身,“你這小道士倒有幾分本事,這一頓,算是我請你的。”說罷,她招來掌櫃結賬,轉身離開。

直到那道身影翩然離開,餘恩才鬆了口氣,如釋重負,對安然心有餘悸道:“這位玉心夫人也不知是何人,我感覺她比師父還厲害,問我話時一點都不敢鬆懈。”

安然給他送上一盞茶,“我看你神態自若,還以為你並不懼她。”

餘恩接過茶,飲下大半,連連搖頭:“你知道我感覺敏銳,若非察覺到玉心夫人沒有惡意,我早就跳起來了。”

安然失笑,轉了轉手中茶盞,不疾不徐道:“若未猜錯,那位玉心夫人該是澄碧湖龍君,是一位龍女殿下。”

帶天澄迥碧,映日動浮光。

煙波浩渺,景色無邊,正是金陽城附近的澄碧湖,也是天下一處有名湖泊。

餘恩呲了呲牙,“沒想到有生之年我還能見到一位神君,還和她說了許多話。”

澄碧湖龍君可是有正經天庭冊封的。

之前不解此時便想通了,難怪玉心夫人說她尚未成婚,現在想來確實不該稱為夫人,龍族有許多族人未成婚子嗣便有了一堆,一點都不稀奇。

不過——

餘恩疑惑道:“澄碧湖龍君的女兒該也能稱一聲公主吧,龍君為何問我妖族?”

安然沒接觸過這個世界的龍族,但諸天萬界,差彆不大,“純正龍族血脈才是正經龍族公主,屬神獸,血脈不純,都隻能稱為妖,龍族不認的。”

“原來如此,”餘恩恍然,“看來龍君很喜愛那個女兒,不然也不會為此煩心。”

安然讚同:“正是。”

……

先且不提澄碧湖龍君之女的事情,卻說安然和餘恩二人之前在彆的州府闖出了些名頭,因而來到金陽城第二日,便有一戶人家拿著之前客戶介紹的書信找上了門。

來人是一位老夫人和一位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姓陳舟季,是金陽城同知大人,主張前來的並非是他,而是他的母親,陳老夫人。

事情是這樣的,陳舟季的長子在一次與同窗出外遊玩時失蹤了,至今已有大半個月,陳舟季自己就是同知,看在他的麵子上,金陽城的衙役拚了命去找,尚未有消息傳來,倒是陳老夫人,險些支撐不住。

陳老夫人守寡多年,拉扯著獨子長大,長孫更是長在她身邊,驟然聞此噩耗,她當日就差點昏過去,持續半月的搜尋,半點消息也無,陳老夫人看著無恙,陳舟季偷偷請來的大夫卻說老夫人全憑一口氣在撐著,越是壓抑,越是傷身。

恰在這時,陳舟季在彆的州府任職的同年聽聞他的事,寫信給他,介紹了兩位能掐會算,捉鬼抓妖不在話下的高人,隱晦暗示他若實在無法可以去試一試。

陳舟季沉吟良久,他通讀聖賢書,對那些神神道道並不如何相信,但若是能夠拖延一下時間,緩解老母的情緒,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試探著與母親一說,老母如同抓到救命稻草,立時便讓他去查兩位高人的行蹤,陳舟季借此勸她保重身體。

誰知兩人剛巧到了金陽城,陳老夫人一聽聞,馬上就催著陳舟季來此。

安然問道:“衙役尋不到蹤跡?在何處失蹤也不知嗎?”

陳舟季回道:“與寧哥兒一起去郊遊的同窗都平安回來了,連在何處分開都說得出來,且還看著寧哥兒上了馬車。”

“也就是說令郎君是在歸家途中失蹤的?”安然道:“趕車的車夫如何?可回去了?”

陳舟季不知為何,明明不是很想回答他的問題,卻不由自主說出了口:“車夫絕對可靠,性情敦厚,怪就怪在這裡,車夫等在郊外許久,直到有衙役來尋才知曉寧哥兒不見了。”

安然又問了些細節,心中漸漸有了眉目,車夫沒有問題,陳郎君的同窗識得車夫,是看著陳郎君上了馬車的,這就說明事情有八成可能是妖或鬼為之。

還有兩成可能,是有人花了大力氣抓了陳郎君。

但陳郎君尚未出仕,隻是書院書生,最有可能的就是有人想拿陳郎君對付他的父親,不過這麼久陳舟季都沒收到威脅,可能性比較小。

安然終於說到正題,“敢問陳郎君生辰八字為何?”

等待許久的陳老夫人忙把寫有陳寧生辰八字的字條遞上,兩頰不知何時落下兩行淚,“道長,拜托了。”

見母親如此,陳舟季也張了張嘴,無聲歎道:“拜托道長了。”

安然把生辰八字遞給餘恩,笑了笑:“兩位莫著急,我觀二位並無喪親之像,陳郎君該無事。”

母子倆因這話而稍稍鬆神。

餘恩拿著寫有生辰八字的字條看了看,取出銅錢,擺了開來,未有多久,餘恩掐指做了個法決,一點靈光朝著陳舟季眉心而去。

陳舟季身軀微微一振,竟不自覺以指蘸茶,在桌上彎彎曲曲畫出一張地圖來。

做完這些,陳舟季霎時回神,往後倒退一步,驚駭望向兩人。

安然平靜道:“陳大人可有紙筆?該將之臨摹下來,好去尋陳郎君。”

陳老夫人也同樣吃驚,但她聽聞安然的話,卻是第一時間道:“有,有。”她幾乎是推攘著身旁侍女,“快去,快去取紙筆來。”

那侍女也是方才回神,驚駭看了眼兩人,忙低下頭,一眼不敢再看,匆匆跑了出去,取來紙筆。

陳舟季不愧是一方同知,心中驚濤駭浪,握著筆杆的手卻分外穩當,將這一副地圖記錄下來。

他對兩人的態度恭敬許多,看著那一副地圖,問道:“兩位道長,接下來該如何做?”

安然微笑:“自然是按照地圖去尋人了,不過不可打草驚蛇,陳大人且去尋個對金陽熟悉的本地人來,讓他先認一認終點是何處。”

陳舟季因“打草驚蛇”四字而麵色微變,他定了定神,讓人去把今天趕車的車夫帶來。

他道:“阿單是本地人,人機靈,力氣大,對金陽很熟悉。”

很快阿單就被帶了進來,陳舟季指著桌上的地圖道:“阿單,你來看一看,順著這圖中,最後能到哪裡?”

他儘量語氣平和,不使阿單緊張。

阿單手指懸在地圖上方遊走,時而靜下來想一想,過了一會,阿單道:“回老爺,按照這圖走的話,最終到的是西城一條巷子。”

無論哪個時代都有階級,隻是有的明目張膽列出,有的卻是潛移默化形成,在金陽城便是如此,分東西二城,東城住著富與貴,西城住著貧與賤。

陳老夫人臉色霎時變得慘白:“我的乖孫啊!你該是受了多少苦。”

安然看向陳舟季,“陳大人是與我們一起前去,還是在此等候?”

陳舟季安撫了下老母,對她道:“我與兩位道長一同前往。”身為人父,他無法在危難之時出現在孩兒身旁已是失職,若是知道他的行蹤卻不敢前往,枉為人父!

安然點首,“事不宜遲,這便走吧。”

陳老夫人被陳舟季安排下人送回陳府,他與安然等人坐馬車前往西城。

好在陳舟季來尋安然他們時考慮影響,乘坐的馬車隻是普通馬車,馬車在阿單所言的那條巷子口停下,幾人下了馬車。

這次不必阿單再指路,安然兩人就知道目的在何處。

“好高明的隱匿陣法,”餘恩脫口稱讚,這與他們想象的小妖不同,有這樣高明的隱匿陣法,來曆當不簡單。

陳舟季聞言,緊張問道:“兩位道長,可有問題?”

安然笑著安撫他,“無事。”

她和餘恩一人拉著一人,將自身的術法過渡到他們身上。

安然招呼餘恩道:“跟著我的步子,莫要走錯了。”

餘恩連連點頭,他不通陣法,好在跟著走沒問題,兩人分彆拉著一人,健步如飛,不知是一刻還是一個時辰,兩個凡人暈暈乎乎,不知到底過去了多久。

朦朦朧朧中聞得一道清越男聲:“到了。”

兩人勉強睜開眼,都是愕然:“這是何處?”

他們一路走來也見到了西城景象,比起繁華的東城,西城實在破敗蕭條許多,最高大的閣樓在他們看來也不過爾爾,但眼前這裡,哪裡還是他們進入之前見到的普通兩進院子。

此間富貴不失雅致,香木珍珠遍地都是,鏤雕屏風,輕紗幔帳,格外像是女兒家居所。

安然豎起一根手指,“噓。”

兩個普通凡人住了口,安然挑起幔帳,帶著他們入內,屋子裡竟是沒有什麼婢女仆從,他們一路行到最裡處一間居所。

居所內傳來交談。

女子聲音嬌軟:“郎君今日又沒有用飯食,郎君該知身體安康最為重要。”

這似曾相識的一句話讓安然眼皮子一跳,她搖了搖頭,將多餘的思緒拋至腦後,繼續聽下去。

裡間又傳出男子聲音,無奈而又沒有力氣:“姑娘,你該知事有可為,亦有不可為,小生久不歸家,恐家中親人掛念。”

陳舟季堂堂七尺男兒,一聽這熟悉聲音差點直接落下淚來,“寧哥兒——”

好在安然及時掐了個隔音法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