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無情(三)(1 / 2)

新房一片大紅還沒來得及撤下, 外麵天色暗沉,這紅色顯出的不是喜慶,而多出幾分詭異。

床榻上, 昏睡的霍留身上突然冒出幾縷黑霧, 黑霧繚繞,漸漸化成一個人形。

女子陰森飄忽的聲音傳出:“陸妹妹,我無事,那人不過是個半吊子,隻會裝模作樣,連鬼氣都沒發覺,無需擔憂。”

人有人氣, 妖有妖氣,鬼亦有鬼氣,那位大師連最基本的氣都無法望見, 可見隻是個騙子,陸汐心頭一鬆。

她看了眼床幔,“夏姐姐,你快回去吧,莫要被發現了。”

那黑霧化成的人形點了點頭,霧氣散開,又融入了霍留的體內。

麵容尚算俊朗的青年唇色發紫, 眼底青黑更多一層。

霍府占地極廣,天色漸近黃昏,長廊陰影處, 鎖鏈在地上拖動的聲音隱隱響起,隻是卻又倏忽停住。

與霍府隔著兩條街的客棧,在房中休息的安然心有所覺,往霍府的方向看去,“幽冥之氣?陰差?”

她眨了眨眼,這臨平郡,越來越複雜了。

久久再等不到蹤跡,陰差一甩鎖鏈,折身返回地府。

……

“我都聽到了!絕對做不得假!霍家就是招惹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酒樓中,一個漢子據理力爭,臉漲得通紅,隻是周圍的人都隻是將信將疑。

“真的有……那東西?曹大你彆不是編出來的吧?”

“是啊,世間當真有那東西?真的假的?”

聽著一句一句的質疑,曹大火冒三丈,“都說了我說得是真的!那天我去霍府送柴,在後院柴房都聽見了前頭的鬼哭聲!”

“什麼鬼哭聲?鬼也是人,和人哭的能有什麼區彆,曹大你肯定是聽錯了。”

有人不以為然。

“那哪兒能一樣!”曹大氣得拍桌子,“人哭的還是鬼哭的老子能分不清?再說,人能哭得那麼詭異?”

有人哄笑起來,“那曹大你說說鬼到底是怎麼哭的?”

曹大咽了口唾沫,眼中露出懼色,“就是、就是……”他形容不出來,乾脆道:“你當真聽到就明白了,反正讓人頭皮發麻,聽到的絕對不會錯認成是人哭。”

有人信了,有人全當曹大是瞎說的,沒一會兒就散開了。

曹大頗有些憋氣,他滿口無一句謊言,誰料卻沒多少人信,掏出幾個銅板正準備付錢離開,突然對麵坐下一個年輕人,細皮嫩肉,一股子書生氣。

是讀書人啊,曹大忙帶著一絲敬意道:“公子好。”

安然擺了擺手,溫和笑道:“在下姓鐘,想問問老哥霍府的事情?”

曹大微怔,有些遲疑,“您喚我一聲曹大就是,鐘公子是要問……霍府的事?您相信小的剛才說的?”

“寧信其有莫信其無,”安然招呼老板上了兩盤小菜和一壺新茶,“曹老哥請,世間有些事情我們無法理解,卻不代表它不存在,在下聽曹老哥剛才言語真切,不似虛言。”

聽到終於有人相信自己說的話了,還是位讀書人,曹大臉色通紅,這次是激動的。

他連連點頭,“鐘公子說得是。”

曹大是靠砍柴持家的,昨晚送新砍的柴到霍府去,剛到了霍府柴房,將柴火放下,就聽到前院意外的混亂,傳來男女慌張害怕的叫聲。

都說好奇心害死貓,人也不例外,那一刻曹大的好奇心拉都拉不住,他常年給霍府送柴,對霍府也有一定的了解,趁著沒什麼人,偷偷摸摸去了前後院分隔的半拱門那裡,然後就聽到了一陣頭皮發麻的哭聲。

也不能說全然是哭聲,哭中帶笑,竟不知發出聲音的人是想笑還是想哭。

那聲音明明不大,卻直入人耳,哪怕曹大沒有踏入前院,也聽得真真切切,脊背頓時升起一陣寒意,直直傳到人的天靈蓋,當時曹大也不知哪來的機靈,腦海裡隻剩下一個字——跑!

他頭也不回的跑了,後來越想越覺得不對,那分明不是人能哭出來的。

“也不知道霍家人怎麼樣了?”曹大憂心忡忡,不是因為擔心霍家人,而是對未知的恐懼。

安然安慰了他幾句,“便是厲鬼索命,也是去尋害了她的人,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隻要立身持正,何懼之?”

這話聽起來很符合她讀書人的身份,至少曹大被唬住了。

他神色稍緩,不忘罵了一句,“霍家不知道做了多少缺德事,也是活該。”

安然往霍府的方向看了一眼,點頭表示讚同。

霍府上空,黑雲蔽日,隻怕主人性命堪憂。

這就跟算命先生說誰誰誰“印堂發黑,”聽起來一樣不靠譜,可確實是災劫前來的征兆。

不過安然沒想到,她剛給霍府算了一卦,出得客棧,迎頭便遇上了要給她算卦的人。

攔著她的這位一身標準的算命先生打扮,旗幟上寫著半仙二字,注明不靈不要錢。

算命先生攔著她,手指掐掐算算,口中道:“這位公子,不妨讓小老兒給你算上一卦,不靈不要錢啊。”

安然默然無語。

她拒絕的模樣分外明顯,算命先生卻隻當做看不見,他掐算完畢,愕然道:“哎呀,公子你早就該死了!”

他聲音不小,大街上人來人往,聽到這一句跟詛咒似的話,都轉頭來看是誰這麼缺德,一瞧就看到了算命先生。

再聯想到他的話,有好心人道:“公子你可彆信他,他就是個騙子,什麼死不死,人死了還能在這站著?”

好心人又瞪了眼算命先生,“還有你,老先生,你有手有腳的,做什麼不好,偏要來騙人。”

“就是,就是,騙人就算了,連句吉祥話都不會說,說兩句吉祥話,說不定哄得人開心了還能得些賞錢。”

許是安然這副皮囊賞心悅目,譴責算命先生的人不少,你一言我一語,不一會兒就把算命先生說得滿臉漲紅。

他急切的辯解著:“明明就是,我算出他數日前就該死了,不可能還活著!”

安然目光動了動,她自己就是喬裝打扮的高手,算命先生剛才還好,這一激動就讓她看出了端倪。

這分明是個年輕人。

安然好笑,估計還是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

她出聲給他解了圍,“不如我們換個地方,老先生再與我詳說?”

她口中這樣說著,卻對周圍百姓做出感激無奈之色,百姓恍然,紛紛感慨:“公子真是心善人。”

這一切算命先生看不透,自不曉得安然臭不要臉的得了便宜還賣乖,猶感激的看著她,“好,好。”

安然領著他直接拐上了路邊的茶樓,要了個雅間,揮手布下了隔音法術。

算命先生:“……”

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突然泄氣,“原來是同道中人。”

他埋著頭,頗為喪氣,“我還以為終於碰到了個相信我算卦的人呢!”

算命先生抹了把臉,撤了身上的幻術,原地就出現一位穿著白底佐藍邊道袍的年輕人,娃娃臉,唇紅齒白,很嫩很年輕。

安然:“……”

難怪這人要用幻術。

許是她的怔愣太明顯,算命先生嫩生生的娃娃臉上顯出幾分鬱悶來,“我已經及冠了。”他脫口而出。

安然:“……”

她好笑地點頭,低頭隻做沒看到算命先生通紅的臉,自我介紹道:“在下鐘安然。”

算命先生忙不迭道:“貧、貧道餘恩。”

“餘恩道長。”安然頷首。

餘恩撓了撓頭,“鐘兄莫要如此客氣,餘恩既是貧道道號,也是貧道俗家姓名。”想到這點,他又有些鬱悶,話說天下間除了他師父外還有那麼懶的師父嗎?連給弟子的道號都懶得起。

安然隻點了點頭,很善解人意的沒去問這個一看就有故事的問題。

兩人麵麵相覷,相顧無言,餘恩自從知道安然是同道中人後就沒再追問她的麵相問題,在他看來八成是安然的秘密。

悶了會兒,餘恩似是終於想起什麼,一拍腦門,眼中有些懊惱,對她一揖道:“鐘兄,之前是貧道冒昧了,貿然攔住鐘兄,給鐘兄帶來了煩惱。”

安然微微一笑:“無妨,餘道長可是初次出門?”

餘恩抽了抽嘴角,很沮喪,“這麼明顯嗎?”

安然默默點頭。

明顯,很明顯,無論是他在外麵的舉動,還是在雅間裡的言語,都顯示著這一點。

餘恩喪了會兒又很快恢複精神,說起自己的來曆,他自己說他自幼被家人拋棄,被他師父,也就是一個山野道士撿到,收為弟子,然後不久前師父突然說他學有所成,把他趕出來曆練了。

餘恩還有些委屈,安然默默錯開看著他的視線,“師父還說我不孝,這些年隻知道啃老,養我不如養道觀裡的那隻大黃狗,還能看門。”

安然神情有些微妙。

餘恩繼續碎碎念,“我也想養師父啊,可師父已經辟穀,不用吃不用穿,整天不是念道經就是打坐,我這個徒弟就是想儘孝都沒辦法……”

“而且——”餘恩鬱悶道:“我怕師父就算要我養,我也養不起,出來後我才知道銀子那麼難賺。”

他指了指自己算命的裝備,納罕不已:“卜卦算命不是該看誰道術高明嗎?為什麼還要看相貌?我起初用原貌給百姓算卦,他們都不信我!”

看得出這位初出家門的小道長怨念頗深,一股腦吐槽了好多鬱悶。

安然儘職儘責當個樹洞。

大半個時辰後,餘恩才住了口,安然遞上盞茶,小道長接過茶,眨了眨眼,娃娃臉漲得通紅,磕磕絆絆道歉:“對、對不住鐘兄,貧道難得遇到同道,還如此友善,一不小心說多了。”

安然疑惑一瞥。

餘恩解釋說他自幼對彆人善惡情緒比較敏感,不過這一點也在他出門曆練之前沒什麼用,他也是出門後才發現純粹的善意原來那麼稀少。

“鐘兄真是個好人。”餘恩小道長如是說。

安然:“……”

……

安然和餘恩交換了如今住的地址後就分開了,不過沒隔幾日餘恩就又上了門。

安然給他奉上一杯茶,餘恩開口的第一句話並不出乎她的意料——

“鐘兄知道霍府出的事嗎?”

餘恩雖沒有如安然一樣刻意打聽霍府的事情,但他給人算命,三教九流都有接觸,知道的也頗為詳細。

他說道:“今早霍府外張貼出了懸賞告示,廣邀能人異士。”

安然含笑望著他,餘恩也沒有讓她失望,下一刻就倒豆子般將他知道的事情說了出來。

原來霍府眾人在遇到一個假大師和真鬼魂之後險些嚇破了膽,發了瘋一般搜羅能人異士,但這世上從來都是騙子更多,真正的高人可遇不可求。

連續被騙了幾次,霍府裡存在的那隻鬼越來越囂張,已經敢在白日裡光明正大的出現,上次還隻有賣柴的曹大發現了不對,而現在,滿城都在議論霍府的怪事。

今天一早,霍老爺再也撐不住了,在門口張貼了懸賞告示,說是隻要誰能把那隻鬼給捉住,他願意送他霍府一半家產。

那可是皇商,富得流油都不足以形容,消息瞬間就傳遍了整個城。

餘恩笑嘻嘻地:“我早就知道霍府有鬼了,”畢竟霍府差不多是鬼氣衝天,有點道行的都能發現,“但我聽說霍府為人不好,不想管閒事,不過現在看起來那鬼似乎要失控了。”

娃娃臉道長皺了皺眉:“失控的厲鬼是大害,不能不管。”

安然心下好奇,常聽人說道士多固執不講理,死板守規矩,見妖就殺,見鬼就收,她倒好,碰到的兩個有真材實料的道士都是不羈的。

“那便去看看吧。”

安然和餘恩一道往霍府走去,霍府所在的街口空蕩蕩的,大約人還是惜命的,再好奇也比不上命重要,兩人來到霍府門口,叩響了門,過了一會兒,才有人來開門。

一個老仆從裡探出頭,餘恩上前說明來意。

老仆看著兩人的目光有些懷疑,不過想到今日已然來了許多人了,也見怪不怪,將門拉開大半,說道:“請進吧,客人多,招待不周,請見諒。”

安然兩人進來後才知道所謂的客人多是什麼意思。

不小的廳堂內坐了十來位和尚道士,戴著佛珠,手持羅盤,拂塵桃木劍應有儘有。

餘恩動作一頓,訝道:“這麼多同道?”

小道士初出茅廬,慢了半拍才意識到古怪,胳膊肘捅了安然一下,不可置信道:“這些……都是騙子?那麼多嗎?他們的法器都是假的!”

佛珠沒有佛光,羅盤隻是普通木材,拂塵看起來像是劣質品,桃木劍更不必說了,桃木還不到十年,上麵的銅錢更是鋥亮鋥亮的。

兩人的到來沒有引起廳內眾人太大的注意,十來位高人矜持一瞥,發現是兩個年輕人,也就沒在意了。

老仆將他們送到廳堂正要離去,一位穿著僧袍的和尚叫住了他,雙手合十,溫和道:“敢問施主,霍善人何時到來?”

其餘人也都向老仆望去。

老仆道:“老奴不知,大師請耐心等候。”

有幾人神情隱有不耐,和尚緩聲道:“那可否先帶貧僧與諸位施主去見見霍公子?惡鬼害人,每多一刻,霍公子便多受一刻傷害。”

此語顯然打動了老仆,在主家鬨鬼之時仍舊留在府中,不忘兢兢業業做事,可見忠心。

老仆猶豫片刻,說道:“老奴去請示夫人。”

繼夫人自是允的,她隻這麼一個兒子,態度遠比霍老爺要積極,忙命人去請諸位大師去新房。

安然和餘恩走在最後。

剛到新房門外,餘恩便皺起眉,低聲道:“鬼氣,還很濃鬱。”

老仆已經推開了門,他在門口處生硬喊了聲:“二少奶奶。”

眾人呼呼啦啦進了屋,屋內顯得很擁擠,安然兩人卻在同一時刻將目光落到角落處的碧色羅裙的少婦身上。

餘恩眼神微凝:“鬼上身?”

霍二公子的新婚妻子陸汐,她身著一件碧色羅裙,麵容慘淡,敷了許多粉來掩飾憔悴的容色,但難掩疲憊,羅裙直至腳底,繁複的裙擺下影影綽綽露出繡鞋。

站在安然和餘恩的角度,他們看到的是陸汐的側麵,兩人視力非同一般,精準地發覺陸汐後腳跟並不著地。

這是鬼上身的特征。

餘恩倒吸一口涼氣,在陸汐發現之前收回目光,瞥了眼被眾大師圍著的霍二公子,低聲道:“我還以為市進傳言有假,沒想到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