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到此,越發撲朔迷離。
寇冬打量著那村民, 村民動作尋常, 根本看不出任何不妥——光看表麵, 他從頭到腳,不過是個普通人。
隻有手裡頭緊捏著的那張照片時刻提醒寇冬,這絕不隻是個普通人。
這其中, 一定存在著彆的聯係,隻是他至今仍然未曾發現。
寇冬站在原地想了會兒。旋即, 他小聲對葉言之說:“我覺得,我們還得再去趟神廟。”
葉言之對此沒有異議。
“有一個鬼也死了……”寇冬說,“我想看看, 後麵的燈會不會變。”
他還記得那些寫著村民名字的油燈。
躲開村民們的耳目進去不是件容易事, 好在街頭有儺麵和送葬回來的村民起了些爭執,鬨得不可開交。在白日看守神廟的幾個人也不免朝那處看了看, 猶豫了會兒,拖著腳步暫時離開了。
寇冬趁此機會偷偷將大門推開了一道縫, 毫不猶豫鑽了進去。
白日的神廟與晚上並不相同。如今那罩頂的紅布已經被拽下, 在這日光之下, 神像端坐於寶座之上, 麵容威嚴。層層幡布後頭, 有嫋嫋白煙透出來, 將眼前景象遮擋的霧蒙蒙一片。
隻是他絕非像尋常神那般慈眉善目, 眉眼中反而透著冷酷的、不近人情的味道。寇冬從神像眼皮子底下過去, 總覺得神像那經過描畫的黑眼珠向下轉了轉, 牢牢盯著他。
他並沒搭理,徑直往後走,到了燈的麵前,伸手清點數量。
一,三,五……
還沒等他數完,葉言之已經平靜地報出數量,“一百五十七個。”
他的速度遠比寇冬要快。
寇冬頓了頓。
“上次我們來時,還是一百五十八個。”
鬼死了,燈也就不在了。
葉言之沒有說話。
寇冬沉默了會兒,給出一個讓他自己也頭皮隱隱發麻的猜想:“隱藏在儺麵裡的鬼……其實全都是死了的村民?”
這想法,著實讓人有些不寒而栗。
寇冬不是很喜歡把人和鬼放在一起聯想。他伸手翻著那些燈,心沉沉地往下墜。
白霧縹緲,鼻間滿是檀香的氣息。
葉言之說:“該出去了。”
寇冬點點頭,從後頭向前門繞去。可還不等他靠近門口,便忽然聽到了人聲——方才看守神廟的村民竟然已經去而複返,重新站在了門前,把守住了門口。
其中一人將頭貼近門,狐疑地向裡頭看了看。
“……”
寇冬的腳步猛然一停,將自己隱藏在了角落的陰暗裡。
“完了,”他低聲說,“出不去了……”
他並不想和這些村民當麵撞上。這些人逮住他擅闖神廟,究竟會做出什麼,誰也無法保證。
但絕不會是什麼讓人愉快的事。
不知是否是他的錯覺,神像的神情卻變得愉悅起來,唇角微微上揚,像是在笑。
寇冬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心想你笑個鬼。
個神經病。
“沒事,”葉言之沉穩道,“白天進入神廟還有人看守,應該不會觸發什麼。——不出意料的話,觸發條件是在晚上。”
到了晚間,神像便會活過來,抓住擅闖神廟的人。
寇冬已經在這兒損失了一個紙人,聞言有些猶豫,“那咱們先在裡頭待著?”
葉言之肯定了他的想法,“先在裡麵待著。”
他比寇冬更明白這些潛在的規則。
反正被鎖在了裡麵,寇冬索性大大方方將整個神廟又逛了一遍。借著這時的日光,他仔細查看廟中那些繪著畫的牆壁與柱子。
畫的像是神仙宴,神仙們騎馬牽牛,各顯神通,朝著縹緲的上天庭而去。寇冬在其中看到了張熟悉的臉,鐘馗,土地,二郎神……他們都長著儺麵上所畫的臉,腳下踩踏著雲朵。
他終於知道那些儺麵的圖案究竟是從何而來,原來便是謄抄的這壁畫。
寇冬一麵走一麵看。在神廟的最裡麵還立著那麵牆,壁畫上畫的是天女散花的場景,天女腳尖立起,姿態舒美,行動處如同一隻高傲的鶴。
寇冬的腳步停住了。
他狐疑地盯著眼前畫,又看了眼其它的——這幅的主題,似乎有些不太一樣。
看到一半,葉言之忽然傾下身,伸手去撫摸麵前這麵牆。
寇冬說:“怎麼?”
小人將手按在畫上,隨即皺著眉頭說:“這麵牆不平。”
“……?”
寇冬回過味來了。他也將手按在牆麵上,感覺到手下有輕微的凹凸起伏,並不明顯,但也不像是尋常畫筆的筆觸所致。
更像是壁畫後頭藏著什麼。
寇冬扭過頭,和他的崽對視一眼。
“拆?”
葉言之頷首。
“拆。”
寇冬開始摸索牆壁邊緣。摸到接近地麵的地方時,他發現了接口。
他用了些力氣,將接口一點點揭開,動作小心,不讓手上發出太大聲響。
隨著輕微的“刺啦”一聲,這幅壁畫被他徹底撕下,後麵的東西也一下子映入了寇冬的眼。
“……”
寇冬猛然倒吸了一口氣,向後退了一步。
出乎意料,那仍然是一幅畫。畫上祥雲繚繞、仙獸在側,身居正中的神明麵容清晰,唇角帶笑,單手執花,從眉目中透出慈悲寧和的味道。
他漆黑的眼裡,倒映出向他下拜的芸芸眾生,似悲似憫。比起如今被供奉在台上的神像,他更像是真正的、眷顧世間的神明。
可真正讓寇冬吃驚的並不是這個。
他瞪著畫像上的那張臉,又情不自禁伸手摸著自己的臉,喃喃道:“……我?”
畫中的神,分明就是寇冬自己!
與此同時,他的眼前猛地一昏,廟裡的白霧飄飄渺渺彌漫而來,將他的視線擋了大半。
他聽到眾人的呼聲。
“神,求求您……”
“求求您庇佑您的子民……”
他聽到自己端然詢問。
“你們所求何物?”
人群之中有人膝行幾步,朝他磕頭,正是村長。他比寇冬如今見著時要蒼老許多,一次次將額頭重重撞在地上。
“求您庇佑——”
他最終抬起磕的血淋漓的頭。
“我們想要永恒的生命。”
……
“永恒的生命!”
“永恒的生命!!”
寇冬茫茫然,竟然也覺得自己便是這被祈求的神明。他在神座上聽著眾人山呼海嘯般的懇求聲,竟也有些不知所措,半晌後才喃喃吐出一個字,“不……”
地上的村長臉色變了。
“您說什麼?”
寇冬聽到自己的聲音回答:“生死有常——”
這句話說出口,原本跪著的村民都停止了動作。他們緩慢地把臉抬起來,那抬起的哪裡是人臉——一張張青麵獠牙、猙獰醜惡,分明是鬼麵!
“無法庇佑我們的神明,”他們嘶嘶道,“無法庇佑我們的神明……”
他們朝著寇冬湧來。無數隻手推著他,砸著他,像是要把他推入無間地獄。寇冬漸漸無法呼吸,目光所及,都是失了心智的村民,臉上寫滿刻骨的恨意與妒意。
他聽到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低下頭才知道,是自己的腳。
他原來是座神像。
耳畔忽然響起一個聲音,有誰對他說:“走!”
話音剛落,便有一隻手驟然穿透白霧進入這圖景之中,手心伸向他。寇冬下意識覺得,這人對自己是毫無惡意的。
他不假思索,將手牢牢搭在上麵,被那人緊緊拽住,一把將寇冬拉了出來。寇冬睜開眼,對上了小人皺著眉頭的臉,葉言之看起來咬牙切齒,說:“不擇手段……”
寇冬眨眨眼,神色還有些恍惚,全然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
“香有問題。”葉言之簡略道,“他把你拖進了他的夢境。”
寇冬有些怔鬆,喃喃道:“那是夢境?”
他看著眼前的壁畫。畫裡的他,就與方才的他全然相同。
萬民敬仰,眾人朝拜。
葉言之兩隻手抱著他的臉,不容置疑道:“是夢境。就算是這個世界發生過的現實,那也不是真的你,不要中了他的計。”
說著,小人又瞪了神像一眼。
“我早就知道,這也不是個好東西。”
無故被罵的神像:“……”
巨冤。
罵完神像,葉言之待寇冬緩過神來,才問他:“你看到了什麼?”
寇冬把夢裡所見描述與他。葉言之聽完,若有所思。
寇冬問:“這個神會怎樣?”
葉言之神色冷峻了些,猶豫地看看寇冬,終於還是說出了實話,“會死。”
寇冬訝異。
“怎麼會!”他說,“神明——”
“神明永不會死,”葉言之截斷了他的話頭,淡淡道,“你是想這麼說嗎。”
青年點頭。
“那是假的。”葉言之道,“神明既然為神明,便全靠信仰支撐。若是哪一天,他不再是信眾的信仰,自然要這個神也沒有作用了。”
他頓了頓,神情又變得諷刺起來,“那些村民大概不知道,才心生嫉妒吧。”
凡人都要曆經生死,神卻不用。他們日日供奉著不老不死的神,心中怎能不生出妒忌?
因此也想央求神明,同樣賜予他們不老不死的生命。
然而神無法做到。於是他們摧毀了神像,以為這不過是給神的一些教訓——誰知,他們竟是殺了神。
真正庇佑他們的神明離開了,接替的,便是眼前這位邪神。自此,村落成了他的遊戲場,人和村民都不得不淪落成為他棋盤中的棋子。
可寇冬還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既然這樣,”他低聲道,“他為什麼還想讓我看見這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