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葉言之也無法回答,因而沉默。
寇冬仰著頭看了看神像,竟然從他的臉上看出了一點悲傷。
他漆黑的眼睛垂下來,像是在直直地看著寇冬,長久地、滿懷悲戚地凝視著他。
門外把守的村民走後,寇冬終於得以打開廟門,偷偷溜了出去。八點即將到來,椅子上還沒用一個儺麵。
寇冬坐在了第一個。他等了會兒,瞧見二郎神的身影從路那邊浮現,緊接著坐在了他的身畔。
“今天人少。”二郎神淡淡說,看了看右麵,“其他人還沒來?”
寇冬張口想說對,忽然輕輕吸了吸鼻子。幾秒鐘後,他在麵具後微微笑起來,回答:“你今天來的早。”
二郎神小聲說:“在那邊村民家呢……唉,他們說什麼也不讓我進去。”
寇冬不動聲色。
“所以吵起來了?”
“你看到了?”二郎神似乎有些赧然,“這些人就是脾氣不太好,我就進去坐會兒他們也不願意……”
她開始喋喋不休地抱怨這些村民到底有多不講禮貌,寇冬的儺麵朝向她,似是在專注地聽著。
過會兒,零零散散有儺麵前來了。
今天隻有九把椅子上坐了儺麵。人越來越少,連二郎神也有些心焦。
葉言之說:“這個數目倒是對的。”
昨天還有十一個,在第一輪指認中死了一個人,第二輪指認中死了一個鬼。
這麼說來,第一天一定是有誰出了問題。
寇冬:“這麼說,隻能是墳地的那個了。”
畢竟,他們當初沒有親自去驗證人是不是真的不在了。可看著當時的動靜,隻怕不死也要重傷——但現場的儺麵全都腳步如常,並沒有半點受傷的樣子。
葉言之伸出手,摩挲著青年的臉頰,慢慢吐出自己的猜想,“會不會他死後,並沒有退出遊戲,而是直接化為了鬼?”
有道理。
寇冬微微點頭。
如此說來,真正讓人或者鬼徹底從這場指認遊戲中消失的辦法隻有一個。
就是在晚上的指認中輸掉。
“得嚴陣以待了——”他眯起眼,低聲道,“看看今晚怎樣吧。”
這一晚,主持指認的仍舊是神像。被寇冬占過那一回便宜後,白儺麵便再也不來了,看樣子是打算從源頭堵死這個bug。
寇冬對此還有點遺憾,逗白儺麵其實還挺有意思。
但現場的儺麵顯然都無法覺得有意思。
第一輪指認抽中的是四號楊任,指認的是七號牛精。
他指認對方是人,而掀開麵具後,七號也確確實實是個人。
牛精儺麵下是個中年女人,臉色慘白,眼淚默默地往下流。但沒什麼人可以幫她,四號的腳步在她身邊轉了轉,也沒有半點心虛的樣子,甚至還透露出喜悅的意味。
寇冬一看就看出了問題。如果是人指認了人,顯然不會是這個反應。
隻有一個結論,四號楊任是個鬼。
這讓寇冬有些意外。他在心中刷新了一下認知——在簽筒裡,鬼也是可能被抽到的。
葉言之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小聲道:“這樣看來,鬼和人的情況一樣,他們要指認出正確的人。”
為了獲取人的信任,所有鬼都在偽裝人。在遊戲公平性的前提下,鬼顯然不知道自己的同伴有哪些,隻能根據白天的接觸指認誰是人。
如果不小心指認了偽裝的太好的鬼,自己同樣會被當場燒死。
寇冬點點頭,繼續看著。
第二輪,抽簽抽中的是灶神,指認的是判官。
判官站起身來,卻是哆哆嗦嗦的。寇冬緊盯著他看,發現他口中始終喃喃著什麼,像是不可置信。
倒是葉言之看著他的衣角,道:“他是昨天的笑和尚。”
寇冬一愣,問:“你怎麼知道?”
他今天沒見過判官,偶爾在路上撞見,對方也是緊閉著嘴一言不發,顯然是不想暴露身份。
葉言之說:“他的衣服上,沾上了點彆的東西。”
寇冬聽完,順著他的方向看去。果然,在判官的衣袍背麵,有一個小小的泥印子——像是誰的手指沾了泥,按上去的。
幾乎是看見的第一眼,寇冬便想起了昨天被笑和尚指認的魚精。
他在地上趴了那麼久,始終在笑和尚身後,很輕易便能在當時欣喜若狂的笑和尚身上留下印子。
葉言之輕聲道:“儺麵換了,但衣服並沒有換。”
笑和尚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時候暴露了身份。
寇冬將目光移向了站著的灶神,不知想到了什麼,說:“灶神指認他時……沒有半點猶豫。”
他根本不曾在幾個儺麵之間躊躇。
若是沒有糾葛的陌生人,起碼應當展現出些猶豫。可寇冬看著灶神,卻覺得他身上更多的是快意——像是巴不得立刻將眼前這個人送入地獄。
葉言之的聲音有些冷。他說:“有兩個解釋。第一,今天的灶神是昨天的魚精的好友,魚精在笑和尚身上留下了印記,讓他即使換了儺麵也能被找到,灶神要為好友報仇,所以選擇指認他。”
寇冬:“應該不會有組隊玩家。”
猜測身份的遊戲,團體合作顯然不利於遊戲的公平性。
葉言之平靜地說:“那就是第二種了。”
他也看向灶神,淡淡道:“他自己——就是昨天的魚精。”
寇冬微微打了個哆嗦。
被選擇的笑和尚走到場中,已然忍不住癱了下來。
“不,不——”他顛三倒四的說,“你彆選我——”
這個聲音一出,寇冬便確認了。這就是昨天害了恩人的笑和尚。
他瞥了眼旁邊的二郎神,二郎神淡然坐著,像是根本沒有察覺出什麼。
對麵的灶神沒有回答。他隻是邁著步子,走到笑和尚麵前,牢牢地按著他的頭。
笑和尚聲音裡帶了驚恐的哭腔。
“彆選我——不是我!”
“——是你。”
灶神暢快地說,手上用的力氣更大,“是你!”
這個聲音讓現場微微躁動起來,不少人都聽出來了,這是魚精。
昨天被指認成功,應當在半夜就死去的魚精。
他怎麼又回到了遊戲裡?
笑和尚也聽出來了。他的身體猛地一抖,不可思議地抬起頭。
“不,不會……”
灶神,不,是死去的魚精哈哈哈地笑起來。他使勁兒擰著笑和尚的腦袋,向著神像說:“他是人!他是人!”
神像淡然看著眼前這一幕,沒有任何反應。
魚精一把把笑和尚的儺麵取了下來,儺麵後頭的男人長了一雙小眼睛,滴溜溜地轉著時讓人想起老鼠。隻是這一次,他猛然發出了一聲哀嚎,眼淚糊了滿臉。
“彆殺我,”他哆嗦著說,“彆殺我……”
沒人憐惜他,昨天魚精被指認的那一幕,在場儺麵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寇冬忽然向二郎神轉過頭去。
“你覺得怎麼樣,”他問,“你昨天,不是也希望魚精反擊?”
二郎神望著場中這一幕,聲音裡頭帶了點笑意。
“是啊,”她低聲說,“這樣才有意思。”
兩輪指認完成後,儺麵們散了場。笑和尚和被指認的牛精還坐在地上,誰也沒有逃過一劫的幸運感。
他們都聽見了昨天晚上的那一聲哀嚎,深知在夜晚,同樣的厄運便會降臨到自己身上。
魚精和楊任都在一旁站著。他們虎視眈眈,像是在等深夜。
寇冬也從座位上站起來,心裡卻仍然覺得有些不對。
他低聲和他的崽討論:“死去的人,還能重新回到這個遊戲。——可是怎麼回?看魚精的架勢,好像是以鬼的身份回。”
葉言之肯定了他的答案,“一定是鬼。”
不然,魚精不會也留在那裡。待會兒可是鬼吃人的現場版,他若也是個人,可能也會有危險。
寇冬:“那就不對了。——人數不對。”
依照這個說法,十二張椅子應當隻有一張空著,就是真的被燒了個乾乾淨淨的鬼。可現在,椅子上空了三個。
他們沿著小路慢慢向前走,一麵走一麵低聲捋著邏輯,忽然看見前頭有一扇門打開,裡頭的小孩潑了一盆水出來,又重新鑽了回去。
寇冬順口說:“誰家小孩。”
說出後,他猛地身上一寒,想起了什麼。
在村民第一次下葬的時候,他也是見著了死者家的孩子。那時,他隻覺得這孩子有點眼熟。
可當今天的事再發生後,聯想起指認,寇冬便想起他在哪裡見過了。
——那孩子的眉眼,和第一天被指認了的鬼,幾乎一模一樣……
這個想法讓寇冬猛然停住了腳步。
葉言之問:“怎麼?”
寇冬沉默了會兒,半天才道:“我們的想法,可能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葉言之皺起眉。
“比如?”
“比如,”寇冬舔舔嘴唇,“我之前一直以為,這些村民是找人替他們去死。——可如果,在第一個神明死亡之後,他們便已經被新的神殺死了呢?”
葉言之一愣。
“你的意思是——”
“所以他們都是鬼,”寇冬低聲說,“你知道捉迷藏嗎?”
捉迷藏中,被選中的鬼隻有拚命找到下一個人來接替自己,才能變回人的身份。
與此相同,十二個儺麵裡隱藏著的鬼,隻有在遊戲裡成功吃掉人,才能做回他的村民。
因此,那些村民在埋葬人的時候才會如此開心。
他們當然會喜悅。
埋下去的不過是衣服,而他們的家人,在吃掉了無辜的異鄉人後,便再也不用日日帶著儺麵穿著白袍遊蕩了。
他們能重新做回人。
寇冬閉了閉眼,大步上前,猛然敲響了第一次做喪事的人家的家門。
門裡頭傳來男人的說話聲。
“誰啊?”
寇冬沒有作聲。
房門吱呀一聲打開後,他清晰地看到了眼前的那張臉——正是第一天當著他們麵吃掉了玩家的臉。
是第一天的秦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