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玩偶(十一)(1 / 2)

我是被關在籠子裡的那隻鳥嗎?

這個猜想,不是突如其來在寇冬腦子裡出現的。相反,他的懷疑從踏進那間掛滿他照片的書房便開始了。

他還記得牆壁上是什麼,——那裡麵滿是他。

年幼的他,青澀的他。從牙牙學語時期一直到青春年華。他被掛在牆上,相框裡,那上麵的他多半在笑,眉眼彎彎,眼睛裡頭滿是絲毫不打折扣的信賴。

寇冬很清楚自己,他不是一個容易接近的人。現在不是,原來也不會是。

截止到如今,他的那條界線裡,也不過隻有一個人全須全尾地踏進來了而已,甚至連宋泓與阿雪不過都是鬆鬆卡在那條線上。

他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清晰的、平靜的。

——現在。

那個唯一越過了線的人,就站在他的身旁。

男人還裹著那一襲厚重的鬥篷。他的下頜繃的很緊,半垂著眼,薄薄的兩片嘴唇也抿著,這副情態,與寇冬記憶裡的那個總是帶著點傲嬌意味的阿崽有點相同,卻又不儘相同——他看著這個人,其實在很艱難地找尋他與自己腦海裡的身影相似的地方,但看到的更多的是全然陌生的影子。

他們之間陷入了一種難言的沉默。這沉默是少有的,因此愈發鮮明。

許久後,葉言之才低聲道:

“你早知道是我。”

這是個陳述句,而非問句。

對麵的青年沒有否認。

“對,”他平鋪直述道,“我早知道了。”

“怎麼知道的?”

葉言之低沉地問,終於將眼睛抬了起來,直直地望著他。那眼睛裡頭的顏色是如此深濃,比以往更加遼遠而廣闊,幾乎一下子便把寇冬拉了進去,教他要在那瞳孔裡一腳陷下去。

但寇冬克製住了,沒有因這一眼而發生任何動搖。他並沒直接回答,反而將問題拋了回去:“你覺得我是怎麼發現的?”

葉言之注視著他。經過了這麼多的副本,他們之間也建立起了非比常人的默契——隻是這一次,葉言之沒能從他的眼睛裡頭讀出任何念頭。

“猜不到吧?”

寇冬嘴角的笑逐漸拉大,輕輕地拍著手,“我慢慢想起來了。”

我想起來了啊。

這世上沒有什麼經曆是不會留下任何痕跡的。哪怕被抹去了,抹的乾乾淨淨半點不剩,也依舊有什麼在人的內心深處沉澱著、積攢著。

而此刻,它們全都浮出了水麵,露出了它們瀕死的、**的頭顱。

時間倒回到他被玩偶所囚禁的那一日。那一天,在出門之前,寇冬就已經藏起了玩偶房裡的針線。關鍵時刻,靠著偷偷藏在衣服裡的針的刺痛,他成功地沒讓自己被這些擅於把控人心的玩偶催眠。

他一直醒著,醒的時間越多,他想起的也就越多。

走廊上引導他的那個白影子,好像是一個開關。

它把塵封的區域打開了。

他想起自己在先前的副本裡所做過的夢,那也是這麼一間裝滿玩偶的屋子。他被壓在這些毛茸茸的玩具堆裡,隻能緊抓著手頭的兩隻兔子,勉強在波浪一樣的顛簸衝撞裡維持平衡。那時的一雙手自上而下安撫著他,摩挲他不得已癡癡張開的嘴唇,撫弄他的舌尖。

記不清楚的是麵容,熱意與汗漬似乎讓他融化,毛絨玩具的細毛黏膩地貼了他一身。他對著它們天真無邪的黑眼睛,使勁兒繃著,一聲也不出。

“叫。”

恍恍惚惚裡,麵前的人在低聲哄他。

“不要忍著……叫出來。”

他出了滿頭滿身的汗,就好像個被放在豔陽天裡頭的冰淇淋,不受控製地癱軟下去。於是腿彎也被人舉了起來,男人的聲音模模糊糊,抹去他下頜上滴下來的汗,“乖……”

也就是這一聲,讓寇冬驟然間想起了什麼。

他於是又慢慢記起了麵前人的身形,起伏的肩,優越的長腿。

體型,聲音。

都似曾相識。

似曾相識到……寇冬甚至沒辦法讓自己裝作什麼都沒察覺。

他早知道這宅子裡是住著第二個主人的,那個人會在玩偶房裡頭抱他、會在書房裡掛滿他的照片,他在走廊上看到年幼的自己的影子,光著腳走近去開門——那也會是越上那個人的膝頭,將頭靠在他的肩上撒嬌。他不想去想,但心裡卻有另一個念頭日漸清晰。

那種莫名的熟悉感的來源,他無法輕易解釋的瓜葛,它們全都有且僅有共同一個原因:

他真真切切地在這裡生活過。

他是在這裡,被一個人親手養大的。

這是為他構築而起的世界——那些玩偶都曾是他心愛的玩具,處處都有依照他的喜好所設置的痕跡;雙胞胎是他忠心耿耿的管家,將從小看到大的少爺視為自己的神明。

如此一來,所有的問題都有了答案。

這裡的另一個主人,是照料他、疼愛他、將所有感情寄付於他身上的。

“你猜,”寇冬平靜地道,“那個人是誰?”

“……”

男人沒有張開嘴,沉默的仿佛一尊佇立於此的雕像。他的神色似乎因為被猜忌而閃過了幾絲受傷,但是寇冬如今無法因為他的這種脆弱而生出憐惜。

他並沒有退步。

“——現在。”

“就現在,我想聽聽你的回答,阿崽。”

他對上男人黑沉沉的眼睛。

葉言之的嘴唇抿得很緊,像是在麵臨一場即將下達結果的審判——可寇冬也同樣麵臨著審判。

他們俱成了席上等待宣判的人。

寇冬甚至有一瞬間不想問出口。如果是該怎麼樣?他其實也不願去想。他寧願當葉言之是他從兌換池裡頭抽出來的那小小一個,站在他肩膀上拽著他一縷頭發,繃著一張還沒他拇指蓋大的臉嚴肅地給他提建議——寇冬記憶裡沒有父親這個角色,他很想要有屬於自己構建起來的父子之間的關係。所以他曾經真的把葉言之當成自己的崽,哪怕後頭兩人的關係多少變了質、不再像親情那麼純潔,他也依舊在內心深處把葉言之當做自己的崽,甚至認真地想過將自己的一切都交由他來繼承。

沒了葉言之,寇冬就還是那個獨自走在死神麵前的孤家寡人。

可要是連葉言之也背叛了他呢?

寇冬環視著這座宅子。它被修建的很好,每一處的裝修都妥帖而精致。

但它終究隻是一座屋子。它有房頂,有牆壁——這些東西把他和宅子外的其它東西割裂開來,教這裡成為一個單獨的、不會被外人所擾的、寂靜而平淡的空間,他是這空間的主人,卻從來不是自己的主人。

在斷斷續續的夢裡,他從沒有踏出過這裡。

當然,這裡又哪裡會有外人到來的痕跡?

他就是在這裡日複一日地長大的。他全身心依附著男人,成為他膝頭上坐著的、被壓進玩偶堆裡的寵物,隻能掰著手指盼著主人的來臨。

沒有尊嚴,沒有常識,不通世事。

當他被男人養大時,男人又都教導了些他什麼?

像條狗一樣,靠著這一身所謂的皮囊,靠著一個不知深淺的洞,來取悅主人,來搖尾乞憐嗎?

他的胸腔直發堵,有一個聲音迫不及待想要泄憤似的大叫。

——這還是個籠子!

哪怕被修建的再好,再完美,這也是個籠子!

他還是被養在籠子裡,沒了翅膀的鳥!!

有什麼區彆?

這樣一來,葉言之和那些想將他永遠留下的npc,又有什麼區彆?!

寇冬曾經以為葉言之是不同的。他親眼見證了自己的掙紮,寧願做地上爬的蟲,也絕對不做被人豢養的鳥——他以為葉言之能理解他割下那對被人垂涎的翅膀。哪怕筋斷了,骨頭碎了,血淌了滿地,他也要從籠子裡頭爬出來。

他獨立自由的意誌,是高於這些東西的。那些變態畸形的愛,是永遠不可能征服他、留下他的,——他生來就屬於自由。

他以為葉言之懂。

當葉言之與他一同割下翅膀,從心理教師的籠子裡跑出時,他以為葉言之懂!

寇冬沒再閉眼。濃重的失望攪動著他的五臟六腑,讓他產生了一種想要嘔吐的欲-望。他下定了決心,一定要要到這一個答案。

他的胸腔裡激蕩著一種沉悶的近乎沙啞的聲音,沉沉地蓄積著,馬上要下暴雨。

“阿崽,我想讓你親口告訴我。”

“那個養大我的人……”

“那個把我囚禁在這裡的人。”

“他是你嗎?”

他——是你嗎?

他等了很久,這一段時間漫長難熬,每一秒都被拉的極長,讓心也上下起伏搖晃不定。許久後,一個字突兀地被吐了出來,鑽進了寇冬的腦海。

“是。”

葉言之張開嘴,緩慢地說。

“……是我。”

與此同時,窗外驟然一聲霹靂,暗黑的天被硬生生劈出一個雪亮的缺口。

寇冬沒有後退。他的眼睛仍然睜的很大,許是因為如此,他的眼眶都有些隱隱的發酸。

這一場等待了許久的暴風雨,終於是要下下來了。

*

與此同時,閣樓裡的花匠緩慢地支起了身,將頭徹底地探進那一間小小的、不引人注目的閣樓。

他終於看清了那方才於他餘光中一閃而過的白影。那是一個纖瘦的半透明人影,並不高大,看起形態約莫隻有十餘歲,手中還緊緊地捏著一根正在燃燒的蠟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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