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突兀的嗓音打斷了江淮生的思緒。
孫乃文站在樹旁不遠處,兩手抄在袖中,冷眉冷眼地看著樹上樹下的兩人。
他朝福姐兒不耐地揚了揚下巴:“娘喊你回去!”
說完,也不理二人如何反應,轉身就走。
福姐兒朝淮生吐了吐舌頭:“淮生哥,我待會兒再出來瞧燈籠。”
江淮生點點頭,坐在枝椏上目送福姐兒一蹦一跳地去追孫乃文。
他在心底歎了聲。
——孫乃文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若他也能和福姐兒在同一屋簷下朝夕相處,不知要有多歡喜呢。
福姐兒搓著手進了屋,臉蛋被風吹得紅撲撲的,孫嬤嬤一見,趕緊丟下手裡的活計去給她找衣裳。將件厚棉襖披在她肩頭,才拉著人坐下道:“這麼冷的天兒咋穿那麼少?”
福姐兒不及答話,就聽見外屋孫乃文幽幽地埋怨:“多大個人了,還要娘操心。”
福姐嘻嘻一笑,挽住孫嬤嬤的胳膊:“娘,我不冷!”
孫嬤嬤含笑撫了撫她頭發,昏暗的油燈下,過早爬上臉龐的皺紋舒展開了,聲音裡透著無儘的疼愛,道:“姐兒越發好看了。”
福姐兒皺了皺鼻子,嬌憨地倒在她懷裡:“那還不是因著我長得像娘?”
一句話說得孫嬤嬤眼眶濕了。好半晌才忍著心酸抹了抹眼睛:“姐兒,娘有幾句話要跟你說。”
福姐兒抬眼,撞進孫嬤嬤情緒複雜的眼眸中。她心中沒來由地一跳。隱隱覺得,有些秘密再也藏不住了。
“姐兒知道,娘其實不是你親娘……”
福姐兒抿住嘴唇,想擠出個笑來,像以往一樣和她撒個嬌。可不知怎地,話到嘴邊,喉嚨卻澀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生得極出眾,和孫家人沒一點相像的地方。
孫乃文恨她恨到骨子裡,從不肯對她和顏悅色。
每個月底,都會有個穿戴頗貴氣的男人趕車進村,給他們家送來許多衣食物產。
她娘孫婆子對她疼愛裡帶著敬重,從來隻喊她“姐兒”,更不曾打罵過她。
她單純無害的麵容下生就一顆敏感的心,她一直都知道,她家和彆人家不一樣。
紛紛亂亂的出現在她夢中的一些場景,也似乎在努力地預示著一切。
直到此刻,她努力粉飾著的,刻意扮作若無其事的模樣被孫嬤嬤生生撕破。
孫嬤嬤的眼淚漫了出來,哽咽地將話說下去:“今兒你崔伯伯過來了。他這回不是來給你送吃食的。他要帶你回家。”
怕福姐兒聽不懂,孫嬤嬤又解釋道:“是回你自己的家。你本是千金小姐。你爹不是為謀生死在外的村漢,你娘也不是我。姐兒,你是承恩伯府蘇三爺的親閨女!”
她抹去眼角的水光,強行擠出一抹笑來,安撫著麵容僵住的小姑娘。
“姐兒,你彆怕,承恩伯府很好,老太太、各位爺和奶奶們,他們都盼著你呢。是接你回去過好日子的,比咱們家好千倍萬倍……”
福姐兒不語,她怔怔望著眼前的婦人,眼淚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她沒問“我能不能不走?”也沒問“他們為什麼這個時候才來認我?”
她心思敏感,比同齡孩子早熟得多,她知道這件事既然已經攤開來,就再也不是孫嬤嬤能掌控的了。而承恩伯府亦不會突然興起,無故帶她回家。
孫嬤嬤抬起粗糙的手掌,替她抹眼淚:“姐兒彆哭,三爺定會十分寶貝姐兒,比我對姐兒還疼……”
終是說不下去了。多年的情分,分彆就在眼前,此生不知還有沒有再見之日,孫嬤嬤一把擁住福姐兒,放聲大哭。
屋外孫乃文垂著頭,兩手緊緊捏著,手臂上暴起一條條的青筋。
心裡說不上是個什麼滋味。他一直想趕她走,希望自己娘親不必再為這不相乾的人操勞。可真到了眼前,卻又有種難以言喻的滋味在心頭,苦的酸的,刺激著鼻腔,難受得不知怎麼才好。
屋裡的哭聲到子夜方低了去。福姐兒在帳子裡抱著腿,坐在炕裡睜著眼睡不著。眼睛哭腫了,頭發都沾濕了貼在兩頰。
這一天還是來了。未知的前路讓她害怕極了。承恩伯府,她的家?那算什麼家啊?
陡然地,她思緒一頓。
差點忘了,淮生哥還在外頭等著她呢!
她一邊胡亂地穿鞋下地,一邊拿起炕邊的夾襖往身上套。
幾步走出小院,往河那邊飛快地跑。
遠遠就見樹上坐著一個少年,正用雙手護著燈籠裡的火苗。
聽見腳步聲,江淮生轉過頭來,凍僵發白的嘴唇立時綻開一抹笑:“福兒妹妹,你來啦?”
話沒說完,就連連打了幾個噴嚏。
福姐兒難受地跺了跺腳:“傻哥哥,你等我這麼久乾嘛呀?外頭多冷呀?”小河都結了冰,他這麼瘦削的身子,硬生生在冷風細雪裡扛了一個多鐘頭。
“沒事兒。”他捧著那盞燈,朝她咧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