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上年邁的婦人麵容瘦削,不需出言便從周身傳遞出重重威壓。沒有因為麵前隻是個被遺棄在外多年的稚幼少女,而生出半點溫柔和氣。
她斜靠在大理石山水圍屏的榻上,眼眸略一挑,將福姐兒從上至下打量一番。
“叫什麼名兒?”
那聲音似從渺遠的虛空處傳來,音調極沉。心跳和呼吸在這壓抑的氣氛底下變得清晰可聞。迦南香的氣味縈繞整間屋中。福姐兒深深吸了口氣,連額頭都逼出一層濡濕,雙手攤在地板上頭,深深垂下頭去,答道:“孫女兒小名福兒。”
她親娘早逝,父親是個形同虛設的存在,連蘇家的姓氏她都不配冠,又何嘗有人認真替她取個名字?
蘇老夫人肅穆的麵容透了一絲淡淡的嘲諷。
福姐兒,福姐兒,可不是個有福的?
原本被棄在外頭的一個野種,因沾了蘇家的血緣,竟有得以侍奉天子的運道。
蘇老夫人又道:“這些年,家裡沒接你回來,你是如何想的?”
這話一問出口,屋中人的目光登時都朝福姐兒看來。
蘇老夫人這是在考這姑娘的心氣兒。若對蘇家帶著恨,藏著怨,如何放心送她進宮?
福姐敏感察覺到有束目光,灼而烈地刺在她頭頂。
她是蘇三爺的閨女,卻是蘇三奶奶的眼中刺。如今接了她回來,還不知是為的什麼。孫三奶奶會毫無掛礙的接受她,任她在自己眼皮底下杵著嗎?
今後她的前路就在此處,她要如何答?若太熱情虛假,誰又信她?機滑太過,他們怎放心她在身邊?
抑製住想要抓住袖子的衝動,她明豔的眸子挑了挑,朝上首的蘇老夫人露出個稍嫌羞澀的笑。
“小時候有回高燒,燒糊塗了,原來的事兒都不大記得。隻聽乳娘說,是因著我體弱,才不得已在外頭靜養。”
福姐兒聲音清脆,麵容透著幾分不好意思的嬌憨,見老夫人不置可否,自顧自地接著道:“家裡對我一直掛念,時常派人送東西過去。乳娘對我悉心照料,從不曾虧待我半分,想也是家中囑托的緣故。如今身子大好,總算輪到福兒回報家中,孝敬老太太和太太們了。”
她年歲尚小,鵝蛋臉上還透著幾分稚氣,雙眼撲閃發亮,似乎想抬頭看看眾人又不敢放肆,說話有些拘謹,又有些靦腆,一番話雖說得不甚漂亮,卻也沒有能指摘出毛病的地方。
這些年蘇煜揚暗地裡托囑崔管事照料福姐兒,本是瞞著家裡的,大奶奶林氏打聽知道了,也隻暗中知會了老夫人。這丫頭張口就說了實情,沒因三奶奶王氏在場而遮掩,倒叫蘇老夫人心裡稍稍安慰,——至少是個心機不深的。
福姐兒一走,蘇老夫人就朝林氏等人道:“你們瞧著如何?”
三奶奶王氏手裡捏著手絹,湊在嘴角抿了抿:“如何?自是好的。三爺當年那外室可是名揚蘇杭的江南美人兒,我瞧丫頭似足了她娘的作態,狐狸精托生的,還怕攏不住爺兒們的心?”
這話彆提多酸了。蘇老夫人擰了眉頭,朝她斥道:“人進來了,好歹拿你嫡母的風範出來!你們王家就是這樣教你做人媳婦、做人娘的?”
林氏忙打圓場:“丫頭眉清目秀,又頗識禮,倒不似鄉裡長大的。到底是咱們蘇家的血脈,好生教導一番,定是可塑之才。”
蘇老夫人如何不知林氏打得什麼算盤,當即冷冷一笑:“倒也不至於好成那般。不過是張皮子過得去,你莫一心往她身上撲,隻怕這外頭長大的終是不堪大用。你著緊著婉雲婉妍姊妹倆才是。”
林氏心裡一片惶然,勉強勾個笑容出來應“是”。
老夫人又道:“這回請的嬤嬤,聽說是娘娘親自挑的?”
林氏道:“正是,媳婦兒跟娘娘說了家裡的意思,娘娘是讚成的,隻是這回九兒到底是帶著龍胎去的,皇上這心裡頭,隻怕一時半會兒緩不過來……”
老夫人歎了聲,從杜鵑手裡接了茶:“也好。幾個丫頭都不成器,需時教導。這些日子旁的事你且先放著,盯著幾個丫頭,務必要教出個樣兒來。”
一邊說,一邊厲色朝眾人一一看去,一字一頓地道:“誰耽擱了這頭等緊要的大事,我定不輕饒!”
三奶奶冷冷一笑,轉過頭去翻了個白眼,嘴裡不甘不願地同二奶奶一塊兒應道:“媳婦兒們知道的了。”
轉過頭,卻在蘇煜揚跟前哭濕了幾條帕子:“這是故意要戳我的眼,堵我的心!生怕旁人不知你從前的風流韻事呢?還是生怕我王蓮芳這臉丟得不夠徹底!你可得意了?父慈女孝團圓你們的!”
蘇煜揚給她氣得哭笑不得:“姑奶奶,您彆找茬。丫頭接進來可不是我的主意,不是你們婆媳幾個商量出來的?娘問你意願你也沒說不行啊?這會子卻拿我作伐子出氣,你占個賢惠媳婦的名兒?哪有這樣的道理?”
王氏恨得伸手捶打他,哭得滿臉淚珠,“你娘的性子你不知道?她做主的事兒,誰能左右?我不同意管用麼我警告你,彆想我給那小婦養的蹄子好日子過。叫我知道你再敢偷著拿我屋裡的東西孝敬她,彆怪我跟你翻臉!”
適才若不是那丫頭將蘇煜揚偷偷叫人給她送東西的事兒揚出來,自己還傻傻的被枕邊人蒙在鼓裡呢。敢情這家裡頭人人都知道,單隻瞞著她,那些個妯娌不知怎麼在背後捂著嘴笑她呢。
氣得王氏眼淚直掉,隨手抄起一隻繡喜鵲登梅紋樣的腰墊朝蘇煜揚擲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