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唯有外祖父麵對晏無咎的時候,舍得沉下臉訓導一二,卻也是愛之深責之切。
如今見他加冠成年,老爺子必然要招他到麵前,仔細囑咐他建功立業。最好是跟著舅舅表哥們做事學本事,繼承皇商家業也好,捐個一官半職和他爹一樣走仕途也不錯。萬不能虛度年華,誤入歧途。
晏無咎再無法無天,到底兩世皆幼承庭訓,麵對一心為他的老人家,就算是裝也得裝出乖乖聽話的孝子賢孫樣來。哄得老人家麵上嚴肅不顯,私底下卻很是高興。
等晏無咎再回來清苑縣,已經過了大半個年頭,便沒有第一時間想起來那冊話本的事。
然後,便是那要命的一日了。
那一日晏無咎終於又恢複了虛度光陰無所事事的二世祖生活,攜著南風樓裡出了名清冷話少的清倌人,攜美帶仆,一群人浩浩蕩蕩同遊汜水河畔,賞花踏青。
當時正是柳綠鶯啼,兩岸芳菲盛開的春日。
岸邊錯落著一片槐樹林,結了一串串星白純潔的槐花,蜜甜清新的花香忽遠忽近,引人食指大動。
高冷孤傲的少年一臉倔強不屈,旁若無人彈著箜篌,唱著晏無咎聽不太懂的小曲。
河岸春風和煦,玉樽瓊漿醇香,本該十分愜意,晏無咎的心情卻沒由來的煩躁不快。
他冷著臉,一語不發隻是喝酒。
旁邊的人習慣了他蛇精病一樣突如其來的脾氣,便有一句沒一句的逗弄那清冷話少的美人,指望對方倔強羞惱的表情,能讓晏無咎轉移一二。
正在那時候,他們之中突然有人發出一聲驚呼,手指著前方說不出話來。
其餘人皆循著那人的視線看去,連晏無咎也抬了一下眼睫,下意識跟著瞥了眼。
隻見,寬廣浩淼的汜水之上,不知何時出現一抹薑紅色的身影,淩波踏水而來。
彆看晏無咎這幫紈絝子弟平日裡鬥雞走狗,無所事事,但也不是什麼手無縛雞之力的白麵小生,一個個對話本傳奇裡那些高來高去的江湖大俠,也很是向往。
畢竟窮文富武,家裡也是請了武師教導過幾年的。至於學成什麼樣,那就是其次了。
這幫人裡,獨數晏無咎武藝最高,要不怎麼引領這群紈絝衙內?
然而,像這般登萍度水、如履平地,他們也就隻在話本裡見過了,都以為是誇大其詞。此刻猝不及防見了一回真的,頓時都瞪大了眼睛,呆愣在那裡。
原來,話本裡寫得江湖高手,居然是真的存在的嗎?
晏無咎也怔了一下,眼神微微古怪。
他的感觸更深,畢竟在現代生活過二十多年,彆的不說,至少九年義務教育還沒忘乾淨,不由就發散思維到地心引力、牛頓力學,以及各種走近科學的騙術上去了。
他們發愣的時候,那抹薑紅色的身影已然渡過河岸來,腳下一點便輕盈落在岸上碎石亂灘間。
眾人不由睜大眼睛,才看清那是一位年輕的僧人。
薑紅色的僧衣袍角若是沾了水便格外顯眼,然而此人的衣角卻乾乾淨淨的,走過的地方,連鞋底都好像沒有留下半分水印。
眾人越發忍不住驚歎,卻又莫名的屏息不敢出聲,鵪鶉似得乖乖的不動,僅視線隨著那人移動。
連晏無咎也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這一看就發現,那僧人氣質沉穩內斂,頗有一種莊重肅穆的氣場。薑紅色的僧衣下,體格精壯,仿佛要撐破這清規戒律的束縛。
或許是因此,這僧衣穿得並不嚴謹,脖子上粗大的佛珠像是跟隨他很久了,磨得光亮如珠玉,貼著蜜色的胸膛垂下。
佛珠接觸的地方肌肉的線條微微隆起,像是蘊涵了可怖的力量。然而那力量精純內斂,並不外放。正如那肌肉的線條流暢完美,並不如何誇張,反倒賞心悅目。
晏無咎這群人的注視,那僧人自然是知道的,卻對他們這群尋歡作樂的權貴子弟視而不見。從容自若走去河邊,旁若無人地洗手、淨麵,清洗趕路時候沾染的塵埃汗水。
水珠和汗水一起沿著蜜色的肌理,一路流淌隱匿,顯出極端禁欲、克製的莊嚴端正來。
等那僧人走向河邊的時候,眾人便已看清他的麵容來。
那和尚生得意外的英俊,天庭飽滿,眉骨分明,下巴堅毅。眉心到鼻梁的線條簡直堪稱完美,鼻梁又挺又直。嘴唇緊抿,顯得有些說一不二的涼薄果決。
似這般相貌走勢淩厲大氣,氣度沉穩收斂的人,若不是一副僧人裝扮,頭上亦點著戒痕,確確實實是個剃度已久的出家人,倒真是有幾分說不出的貴氣。
不知何時,那高冷倔強的清倌人停了指下的箜篌,曲子也不唱了。明明河畔有這麼多人,空氣卻陷入一片詭異莫名的安靜。
靜得隻聽到春日和風吹拂過岸邊槐花樹,花葉搖曳生香。水波潺潺流淌,被那雙手撩動,又從他指間滴落水中。以及,晏無咎毫不在意周遭凝滯氣氛,兀自倒酒的聲音。
晏無咎喝的酒,自然是價值千金的好酒,聲音綿長清冽,在這樣凝滯靜謐的氛圍下,這聲音委實明顯至極,連那僧人都下意識朝這邊看了一眼。
晏無咎一麵倒著酒,一麵正側首微微歪著頭看著那人,兩人便在那一瞬恰好四目相對。
晏無咎抿唇,無甚意義笑了笑,眼神漫不經心垂斂移開,一貫心灰意懶興致缺缺,仿佛誰都不放眼裡的嘲弄無趣。還不如看向自己不小心斟滿的酒樽時,略略的皺眉來得生動真心。
他屈指,沾了酒水的修長手指,輕佻散漫地彈了彈精美的玉樽,又濺出些酒水在指間。那好看的手指卻比這玉樽清酒還顯眼,襯得那酒水越發名貴。
此情此景,若是換一個人來做,便叫人忍不住想小心吮去。但這是陰險記仇還小心眼的晏無咎,眾人就隻想念聲阿彌陀佛,摸著鼻子強作無視無覺轉開頭。
沒有人發現,隻有那個僧人沒有移開視線。
晏無咎對此毫無所覺,他這種人早就習慣了我行我素,全憑自己情緒行事。因此便也覺得,萬事萬物都該順遂他的心意而存在。
他若不快活,周圍的人便通通隻不過是麵目模糊的背景罷了,還不如箜篌發出的音符。
就是這樣的心態下,晏無咎一邊皺眉拿了雪白布巾擦手,一邊不甚在意說了那句,之後無數時間回想起來,都忍不住按著胸口想撞牆的渾話。
作者有話要說: 日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