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房頂上的視野自然是極好的, 之前晏無咎卻沒想到,上麵會有人。
主要是因為, 沒有任何上去的路徑。
這會兒被崔瑾拉著跑到露台外, 卻見這一身文雅貴族裝扮的少年,靈活自然地踩著露台外崎嶇險峻的假山,幾步走到外麵一株大樹旁。
在晏無咎的目光下, 少年三兩下就上到了樹上去, 那身並不方便的衣服竟然都沒有絲毫皺褶淩亂。
崔瑾笑容靈秀又天真, 對晏無咎伸出手:“不會爬樹嗎?我拉你上來。”
晏無咎當然不會爬樹, 他兩世自小到大都沒有開發出這項愛好。晏無咎看了一下大樹枝乾接壤的高樓房簷,明白了這少年是怎麼上去的房頂。
“不用。”他好歹練了很多年的梅花樁, 就是沒有焚蓮那一個多月的教導,上個房頂也沒什麼難的。
晏無咎助跑了一下,借著山石樹枝, 輕飄瀟灑得便上了房簷。他回身對崔瑾伸出手。
睜大眼睛笑容好奇又靈秀的少年, 也從樹乾上走了幾步後,跳過來, 被晏無咎接住。
“哇哦, 剛剛這是輕功嗎?”
晏無咎笑了一下, 眨著眼搖頭:“不是。就跟你上樹的本事一樣。”
崔瑾笑得眼眸彎彎, 他的眼睛生得圓潤明媚, 澄澈又清亮,仿佛一泓明快的山泉,盈滿對於世間一切愉快美好的期待和好奇, 鐘靈毓秀不足以形容。
晏無咎這樣說,他便目露讚歎和熱情,笑著拉著晏無咎往房簷正中走去。
不遠處的落日又大又圓,散發的飽滿暈黃的光輝,漸漸沉下洛水中去,把半邊河水染成一練璀璨奪目的霞錦。
屋頂正中也鋪著一件價值千金的罩衫,崔瑾自然地坐在其中一半,用手撫平讓出的另一半。一麵含笑托著下巴,一麵拍拍這裡,示意晏無咎過來坐。
晏無咎和他並肩坐在那裡,正對著長河落日。
洛水河麵的晚風徐來,並不熱,晏無咎的扇子便也沒有展開。
“這裡,看日落月升視野最好。天再黑一些,河麵上會放煙花,園子裡有很多燈盞,之後會放在洛水之上,沿河飄下去好遠,如果是陰天,天上沒有星星,就像是天河顛倒一樣。”
少年托著下巴,眉眼盈滿愉悅的笑容,仿佛已經看到那副畫麵一般,滿足又期待地說著。他的手指輕輕得動著,並不像個樂於遠離人群,安靜孤僻,喜歡獨處的內向孩子。
他的聲音又輕又低,語調起伏卻活潑充滿熱情:“這裡,一直隻有崔瑾一個人,沒有第二個發現過。你願意跟他一起看嗎?”
晏無咎拋著手中的金珠,笑容絢爛又清狂,百無聊賴地說:“如果你陪我射金珠,射落園子裡所有的花,我就陪你看。”
崔瑾發出一聲有趣的笑聲,伸手從晏無咎手裡拿走一顆金珠:“我沒有這麼玩過,一直都想試試。”
這樣的距離,沒有練過武功的人是沒辦法看清所有的花,更沒辦法把金珠射得那麼遠的。
少年看了看,沒有直接扔出去,而是起來跑去屋簷那裡趴下。
繁複的屋簷那裡有個可以放置東西的地方,燕子會來做窩。
崔瑾伸手摸了半天,拿回來一個不大不小的小破木箱。
他頗有興致地打開,晏無咎看到,裡麵是普通的男孩子從小到大喜歡的玩具,比如彈弓。
那些東西看著都很尋常,唯一不尋常的是,每個東西雖然舊,卻是從未使用過的樣子。
“這樣就可以了。”崔瑾拿出彈弓,姿態標準又透著生疏,瞄準之後鬆手。
晏無咎散漫地眨了下眼:“不錯。”
他顛了顛手裡的珠子,直接用上內力拋出去,遠處三處地方瞬間一陣亂晃。
崔瑾立刻很是讚歎地拍手:“你好厲害啊。該我了。”
園子裡的花何止上百,大些的花還好說,有些花生得小,又輕易不落枝,再遠些,還有被遮掩的,憑借他們兩個人是怎麼都不可能打落乾淨的。
但兩個人還是玩得很有趣味。
很多人圍著那處花圃,一旦看到金珠擊中花卉,便會有人大聲喝彩擊打鑼鼓,來宣告命中幾發。起先隻是晏無咎的人,後來便有崔瑾的人。
園子裡並不是所有人都生了愛花的心,便有很多人圍著一起看熱鬨,看到激動的地方,也會跟著扔些彩頭。
最後,那些金珠彩頭,在遊園宴會結束後,會任憑洛水附近的人們去撿拾找尋。
這樣一來,比以往的折花相會,少了些許風雅遐思,多了幾分驚喜歡樂。
自這次以後,無數權貴子弟爭相效仿金珠擊花來玩鬨,一時引為風尚,不知道引出多少故事。
幾年後,有人變本加厲爭相鬥富,直接投注彩頭,故意誘使平民去爭搶。財帛數額之大,竟然導致了一起踩踏官司,震驚朝野。巧合的是,當時雷霆手段處理那件案子的大理寺少卿,正是今日露台上拿了金珠打鳥,引出晏無咎金珠擊花的某個少年。
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現在,人們還沉浸在這種新鮮刺激的玩法中,對遠處高粱華棟上那兩個人,無限向往好奇。尤其,是崔瑾身邊那個神秘清狂的俊美青年。
裝金珠的袋子命人換了幾次,晏無咎已然興致缺缺百無聊賴,旁邊不斷拍手讚歎的少年卻還是滿含熱情,樓下園中的人們更是意猶未儘。
崔瑾歡喜地笑著轉頭,看到晏無咎的神情,好奇道:“你是累了嗎?那我們不射了。”
晏無咎眉梢唇角的笑容幅度不大,依舊絢爛又溫柔。隻是淩厲華美的眉眼隱沒在暮藍色的風裡,那綺麗輕佻的絢爛便染上幾分晦暗神秘。讓他的眼神總像透著幾分心灰意懶,寡歡寂寥,仿佛靈魂與這個世界隔著看不見的界壁。
但他明明是笑著的,而且,笑容那麼溫柔好看。
晏無咎頜首,散漫地閉了閉眼睛,嗯了一聲:“陪你看煙花河燈。”
聽著耳邊少年歡喜的應聲和雀躍的拍手聲,晏無咎心底的思緒卻有些飄忽發散。
在看到崔瑾前,晏無咎沒有想到柳珣口中的崔瑾,會是眼前這個看上去天真靈秀靈魂純淨無暇的少年。
出自瘋狂跋扈的崔家,各種人嘴裡與汴京洛陽貴胄世家子弟格格不入的暴發戶,甚至於,柳珣是用一種忌憚,且敬而遠之的口吻,形容他是咬人的狗不叫。
晏無咎很意外。
柳珣不至於在這一點上欺騙他,他那一刻的神情,是真的這麼認為的。
那種眼神代表,柳珣認為,崔瑾在某種情況下很危險。
“你在想什麼?是不是在想,崔瑾為什麼是這樣的?”
晏無咎睜開眼,看到少年大大的眼睛略彎,眸光中透著靈秀聰慧,仿佛看透人心,卻毫不在意。
“你跟他們說得不太一樣。你比我想的看上去小一些。你多大了?”
“十九歲。等到元宵節的時候,我就要加冠了。”
晏無咎意外地挑了挑眉,外麵的人所描述的崔瑾的確這麼大,畢竟他已經入學弘文館。
“你看起來像十六歲,不能更多了。我還以為,我找錯了人。”
崔瑾笑著睜大眼睛,澄澈的眼眸好奇又愉快:“你是專程來找崔瑾的嗎?哇哦,崔瑾好開心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