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無咎也看到抱著卷宗朝他走來的文書先生,對方眸光清澈, 溫潤和煦, 顯得極為單純好脾氣,就像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斯文書生。律己守正, 很好欺負的樣子。
縱使晏無咎什麼都不做,他們倆站在一起,在清風朗月的文弱書生麵前,晏無咎也像個不懷好意的惡霸似得,讓人下意識緊張,覺得危險。
晏無咎略略挑眉, 停在他麵前:“怎麼每次都是你抱著這些東西跑來跑去的,其他人呢?”
諸葛霄抿唇,笑容溫和:“顧大人在查案, 風捕頭又失蹤了, 他事務繁忙, 我隻是個文書先生,也幫不上什麼忙,整理送送這些東西並不礙事。”
晏無咎眨了眨眼, 似笑非笑:“你這是被排擠了嗎?”
諸葛霄失笑:“這是什麼話, 難道我這樣的人能去抓犯人嗎?”
晏無咎看了他一眼, 笑容一點點漫上眉睫,清狂又輕佻,若無其事輕聲說:“都說六扇門藏龍臥虎,我還以為連個掃地的都該深藏不露才對。不瞞你說, 我一直以為最不顯山露水的東方,才是裡麵最叫人忌憚的高手呢。”
諸葛霄抱著文檔,忍俊不禁看著他,眼底溫和的笑意如一泓清水,毫不介懷,而且包容,就像個年長包容的哥哥一樣,應和他的玩笑:“原來無咎心裡,我是這樣厲害嗎?那知道我這樣普通,豈不是叫你失望?”
晏無咎笑容淡下來:“不會。最起碼我遇見那麼多人,隻有你叫我覺得,從始至終都不討厭。單這一點,你就很不普通了。”
諸葛霄眸光一點清亮,看著他,但笑不語。
隨意閒聊了數語,就該談到正事了。
兩人就著晏無咎看完卷宗後的疑問,交流了一下信息。
“木家的老族長死於五月十八日傍晚,公輸家的老族長死於五月二十二日淩晨。現在都七月十六了,六扇門就隻查出來這點東西,好像不太對吧?”
諸葛霄不笑了,神情一點憂慮,溫和道:“我們是六月初三才知道的這件案子。案發時候,我們不是還在清苑縣嗎?”
晏無咎當然記得,那時候正是冉小姐死的前後。
諸葛霄認真解釋道:“因為此案牽扯到廢太子的陵寢能否安全開啟,重新祭祀下葬,事情便有些複雜。這四十多天,中途顧大人回去洛陽又十天。這樣下來,就隻有一個月。我們排查了木家、公輸家,案發時在場的所有人,接著又查了一遍封莊之內與兩位被害人有恩怨的所有人……”
晏無咎輕笑眨眼:“東方沒必要對我這麼事無巨細,我又不是旭王。”
諸葛霄便好脾氣的笑了,耳朵微紅,一點赧然,眉眼溫柔好欺。
晏無咎問道:“目前的突破點和可疑之人,有鎖定嗎?”
諸葛霄遲疑了一下:“有。隻是,一切還隻是偵破階段,為了謹慎起見,就沒有記錄成檔。”
一般來說,情殺仇殺都找不到線索的時候,被害人死了,誰最有可能受益,就是一個很重要的突破口了。
木老族長為人古板低調,喜好單一,除了釣魚和唱戲,不好女色,不抽煙酒也不賭博,幾乎也不接觸生人,結仇幾率不大。
但若是說他死了,誰會受益,這一查卻發現,盼著他死的人多了去了。
“首先便是當初的少族長木天河,木老一死,他就是新族長。可據我們調查發現,木老生前這段時間幾次對他有些不滿,雖不至於換掉他這個少族長,但若是木老一直活著,久了也說不一定。”
諸葛霄和晏無咎一起回去他暫住的房間,將自己的發現說給他聽。
“順著這條線查下去,我發現,木天河的支持者眾多。四族之中,族長和少族長雖然是同族,卻不一定關係親厚。族長也無法決定下一任繼任者,少族長都是全族一起選出來的。木家上下,年輕人對老族長心有不滿的人很多。他們選出來的少族長木天河,和老族長之間自然也不會意見一致。”
主要矛盾在於,封莊四族之間看似和睦,表麵上團結一心,但是各自有各自的傳承,封家的祭祀不會教給其他姓氏。木家的開山之術,也不會告之給公輸家。
四族之間,看似沒有婚約限製,年輕人可以自由結合。族中女性誕下的孩子,便歸屬於那一族帶回去教養。族長記錄下孩子的雙親,也隻是為了避免將來孩子長大結合的對象,血親關係太近。
但有些人可能對本族的東西不感興趣,一心想學其他三族的東西,這樣一來就有了矛盾。
“起初這些矛盾都不大,直到本朝皇族開始重用封莊祭祀儀式,封家的地位瞬間拔高起來,而白家則因為職務之便,天然與皇族接近,得了封莊的權柄。這樣一來,木家和公輸家便有些沒落,族中年輕一輩便要求變。老人則考慮得更多,擔心引來禍端。”
再這樣的背景下,少族長與老族長的衝突就會日益劇增。
與此同時,隨著封莊之人接觸的外界越多,接觸到的權貴越多,開始對封莊存續百年的製度質疑起來。
尤其是白家,白家因為容納了許多外來人,並不完全照搬其他三族的風俗。而是和中原其他地方一樣,雖然有時候會把一些失去雙親的孩子和父母健全的孩子放在一起教養,但是多數時候還是一家三口甚至三代同堂生活。
其他三族的人有些覺得他們自私,但有些孩子卻會羨慕他們。這樣長大的年輕人,自然不願意自己的下一代也像他們一樣。
晏無咎輕輕念了一邊木天河的名字。
這樣看來,這個人的確最有嫌疑。
“公輸家也是這樣的嗎?”
諸葛霄點頭,一點悲憫:“但是相比起木家來,公輸家要溫和多了。木家是開鑿墳塋的匠人,常年不見陽光,人的性格本身會變得尖銳易躁。連帶族中之人的性情也是。加上,木家老一輩始終記得祖上的事情,擔心皇家會為了保守皇陵的秘密,而將鑿墓的匠人殉葬。他們活得很緊張。”
公輸家做機關圖紙,按理來說和木家一脈相連,若要保守秘密,他們也安全不到哪裡去。但是圖紙這種東西,實際建造多有不同,一旦圖紙銷毀,便是最初的設計者也不一定能記得幾分複原。
“不過,公輸家的族長並不固執,他雖不讚同變革,但也並不阻止年輕人有不一樣的想法。少族長還是他的徒弟,親手培養出來的。他們之間看不出明顯的殺人動機。”
晏無咎若有所思:“所以,木天河是突破口,查出什麼了嗎?”
諸葛霄神情便有些複雜:“木天河成了木家族長後,木家便開始有變化了。封莊的老一輩對此頗有怨言。也並非所有年輕人都支持他,所以他處境不是很好。”
“但是他地位很穩。”晏無咎抬眼,眸光微轉,“誰在助他?”
“木天河和白家的族長一直很親近。”諸葛霄好像有些為難,“白家和旭王那邊很親近,我們調查還好,直接懷疑上木天河,白家那邊態度便很不配合。白家族長幾乎代表整個封莊,而且,因為封莊裡麵忌諱很多,案子進展遲滯,旭王那裡一直有些微詞。眼看新的陵寢已經準備好,封家選定的祭祀之禮最多拖延到八月初。”
諸葛霄憂慮地看著晏無咎:“如果這個月底,六扇門還不能破案,找到殺死兩位族長的凶手,找到遺失的鑰匙和密令,事情就要失控了。”
陪陵打不開,就要采用彆的方法,任何方法的使用,都會引起皇帝猜忌,極大可能給封莊帶來厄運。
試想,自己還沒躺進陵墓,就看到陪陵被人炸開了,盜開了,配了新的鑰匙了,就算這些的前期是斷龍石沒有放下來。對於皇帝而言都會懷疑到,自己一旦躺進去了,也會被人這樣以各種方式重新挖出來。
這還得了?
晏無咎不解:“木家這麼怕死,就沒想到這件事的嚴重性?他們應該是最迫切想要六扇門抓住凶手的人吧。木天河這麼不配合,沒關係嗎?”
“自然有關係。”諸葛霄歎了一口氣,“有人想殺木天河。要不是白家族長護著,恐怕他真的會死。”
晏無咎更不明白了:“不破案,找不到鑰匙和密令。旭王也不會饒了白族長吧。”
諸葛霄點頭:“所以,我們懷疑白家族長可能有彆的辦法開啟陪陵。不打算走六扇門這邊的路子。旭王那裡不知道是什麼個想法,很可能被他說服了。”
晏無咎想到,昨天他把這件事稟告給旭王,旭王的態度模棱兩可,好像確實不急著破案。隻叫他跟進顧月息這邊的破案進度。是另有打算的樣子,沒錯了。
但,真的就這麼簡單?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旭王當真這麼寬和賢德,不惜犯下欺君之罪,也要幫助封莊這些可憐的氏族,不因此觸怒老皇帝獲罪,被皇族滅口?
等晏無咎和諸葛霄一起去木家的地界,遠遠就聽到圍繞著木家族長的院子,有人叫嚷。
“木天河不配做少族長,木天河就是殺死老族長的凶手!”
“仗著白曉風袒護你,你要害死我整個木氏一族啊!”
“孽障,當初就不該把他撿回來……”
“你們彆吵了,信口開河隨意冤枉天河族長,到底是什麼居心你們自己知道。”
“閉嘴吧你這個小兔崽子,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們……”
……
等他們吵成一團廝打起來,晏無咎就徹底聽不懂一句了。
蘇見青見晏無咎冷麵矜傲,卻隻是站在這裡看著不動,低聲請示道:“大人,要不要屬下去……”
“不用。”晏無咎眼底一片百無聊賴,頗為無趣地說,“人家族中的事,我們一個外人怎麼好意思插手乾預,讓他們打。”
蘇見青看他一眼,低下頭稱是。
噪噪亂亂一群人,青壯中年人都有,隻是明顯護佑院子的那一幫人年輕氣盛的更多。
不管是誰,都像是憋著一口怨氣,皮膚略略青白,喝了酒似得潮紅暴怒,眼神尖銳。
這樣廝打咒罵著,很快被另一群人麵貌沉穩肅穆的人拉開。
“關你們白家人什麼事,彆以為他白曉風在這封莊能隻手遮天……”
很快,人群分散,走出來一個沉默寡言的青年。
對方頭上戴著一條青石一樣顏色的額帶,身形比其他,人要健壯一些。
雖然皮膚也青白,像是少曬了陽光,但是整個人的氣息很穩,既無浮躁怒氣,也沒有壓抑著什麼一樣的戾氣。他整個人就像是一柄可靠的開山斧。
見了他,周圍那些叫嚷的聲音便消失了,但還有人叫喊著木天河,要他給一個說法。
木天河鎮定地看著他們,目光沉而堅定:“我隻說最後一遍,老族長不是我殺的,他是自殺。封家的人你們信不過,六扇門的人驗屍結果也是這樣。為什麼還要鬨?”
“可是鑰匙不見了。這怎麼說?陪陵開不了,我們木家怎麼辦?你是族長你有白家人撐腰,我們這些普通匠人怎麼辦?難道又要和祖輩一樣,被殉葬殺死嗎?”
“就是,就是。你要給我們一個交代?”
“大家彆信他,趁早找機會逃走吧……”
木天河猛地朝那個人看去,他的目光並不銳利,並不叫人覺得危險,但也叫被注視的人無法坦然對視。
“你現在鼓動大家棄了工期逃走,才是將木家送上死路。我木天河既然是族長,就一定會為木家而活。隻要我活著一日,就絕不會叫木家出事。”
木天河環顧周遭每一個人,他舉起手:“木天河無愧祖宗天地,所做之事,神靈共鑒。若是木家因我而敗亡,就叫我下十八層地獄,投生畜生道,永世不得超生。”
周圍倒吸一陣涼氣,在封莊這個地方,每個人都極為信奉輪回來生,他這樣的誓,無疑極為嚴重。
那些鬨事的人神情便有些訕訕,彆開眼低下頭。
“大家請回,做好自己的事。此事不日就會解決。”
“天河族長……你們真是欺人太甚了……”
諸葛霄微微歎口氣:“這樣的人,怎麼看也不像罪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