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無咎隻是禁軍十二衛其中一衛的指揮使, 正三品的官職,在權貴宗親滿地的汴京也算不得什麼,但身為皇孫慕容辰羲身邊唯一親信,卻地位超群。
皇孫年僅七歲, 住在皇宮之內, 父母雙方皆亡故,除了老皇帝那一邊,連親眷都無。一個孤兒罷了,在京城那些人眼裡,約等於查無此人。
一旦山陵崩, 鳳子龍孫諸多的汴京,誰還會在意這樣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孩子?
老皇帝深知這一點, 怕這孩子被人慢待,可是對於一個住在宮裡的小孩子, 也賞賜不了什麼, 便隻能抬高慕容辰羲身邊人的地位。
晏清都比起正三品朱雀衛指揮使,首先是皇孫慕容辰羲的臉麵。
他被人禮遇,那便是皇孫被人禮遇, 皇帝嘉善他,就是皇帝對慕容辰羲的寵愛。
雖然皇孫未曾出宮,老皇帝已然賜了一座榮王府邸, 慢慢修繕著,隻等慕容辰羲成年後住進去。
府邸內這些事情的打理,自然便交由晏無咎全權負責。
晏無咎一日之中, 除了白日進宮陪伴護衛慕容辰羲左右,晚上的時候基本就在榮王府的燕園休息。平日還要利用閒暇時間,招攬人才,填充榮王府的內屬官。
當然,現在慕容辰羲還用不上太多,那些人基本就是晏無咎的人手。
老皇帝執意私下重查當初廢太子的巫蠱案,尤其是廢太子幽禁到死前,發生了什麼,是誰離間他們父子,造成慘絕人寰的悲劇。隻有認定了那不知名的奸佞存在,才能淡化老皇帝本人對廢太子之死所犯的過錯。
作為慕容辰羲親信的晏無咎,自然也被告知了這件事。
晏無咎的身邊依舊跟著樊雷和蘇見青兩人,經過封莊一事,這兩個人已然證明了他們的忠誠,晏無咎需要時常入宮,有些事隻能委派他們去做。
燕園是榮王府西南花園的客苑。
晏無咎日常便宿在這裡,以方便及時處理王府庶務。
八月十七日這一天,老皇帝全天和孫兒一起,晏無咎難得放了半天假,提早出宮。
蘇見青腳步輕快進來,對晏無咎低聲彙報著汴京新的消息。
“六扇門五位神捕突然一齊回了六扇門,其中還有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高小樓和烏夜啼。很可能是為了昭太子一案,被門主緊急召回。”
晏無咎早知道六扇門月黑風高夜這五人,但是對其中另兩位卻所知不多。
他坐在太師椅上,仰靠放鬆,把玩著冰玉觀音的手指,百無聊賴地動了動,眉睫垂斂,淡淡說道:“日後應該要常打交道,說說看,高小樓和烏夜啼,是什麼樣的人。”
樊雷更擅長和江湖上那些人打交道,蘇見青則因為出身名門,更為熟知朝堂之事,自然也包括六扇門諸位捕快的出身來曆。
他娓娓道來——
和六扇門其他捕快不一樣,高小樓是門主高勝雪的孩子,自小長在六扇門。他的母親也是當年叫黑道江湖聞風喪膽的一代名捕。從會走路會說話,高小樓就耳濡目染諸多江湖傳奇。
比起身為顧太傅義子,一開始是走得是書院仕途的顧月息;身世曲折,八歲才被高門主帶回來的風劍破;還有因緣際會入了高門主之眼,被選進六扇門的諸葛霄,自小長在六扇門的高小樓,才是做捕快時間最久,最適合掌管門主令的人。
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三年前,高門主將門主令交給了顧月息。
很多人佩服高門主高義,自然也有很多人同情高小樓。
因為,高小樓並不是什麼毫無本事,仗著父母威名蔭蔽的驕縱無能之輩。
相反,他自小就展露出相當出眾的聰明才智,誇一句天之驕子也毫不為過。性格也熱情討喜,深得六扇門上下所有人的喜愛。
他是這一代神捕中最早成名的一個,也是除了神秘的烏夜啼外,年紀最大的一個。
但是,高門主卻覺得,高小樓武功不如風劍破,智計不如諸葛霄,大局統籌不如顧月息,連江湖經驗也沒有烏夜啼豐富。
高小樓幼時母親早逝,高門主雖然對兒子嚴苛,父子關係也還不錯。
“直到陸陸續續其他三位同門加入,據傳,原本性情活潑自信的高小樓,幾次和高門主發生爭執,被傳驕傲自大、好勝心強、不能容人。父子關係一度降到冰點。後來高小樓自請外派,長久不見,便再未聽到有什麼摩擦。是以,很多人都不知道這段糾葛。”
奇怪的是,三年前高勝雪痼疾複發,門主令易主。自小便將門主令當作自己囊中之物的高小樓,這一次卻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滿,平靜的就接受了高門主的決定。
晏無咎聽罷,若有所思,緩緩眨了眨眼:“高小樓曾因為同門三位神捕,和門主不和,並且外派多年不歸。也就是說,他和其他三位神捕的關係,沒那麼好?”
蘇見青想了一下:“可以這麼說。高小樓這個人極為奇怪,他本身性格活潑愛鬨,極具親和力,少年時候卻性情大變。起先隻是喜歡混跡戲院,塗抹油彩上台演戲,後來因為這項愛好走火入魔,竟然自學成才。”
“高小樓乃是天下第一的易容大師。他會縮骨功,不但能變幻成任何人,而且連口音、氣息,細微的小動作都能改變。如果他要隱匿行蹤,世間無人能找出他的真身。他曾經在西域魔門臥底近乎一年,卻無人發現。大人須得格外小心此人。”蘇見青的娃娃臉嚴肅,眼中有些忌憚。
晏無咎似笑非笑:“聽上去很有意思,他這麼厲害,要怎麼小心防備?這個人有弱點嗎?”
“有。”蘇見青毫不猶豫,“此人自胎裡帶了病,實際身體並不好。他的皮膚、毛發、乃至於瞳色,都比一般人要淺淡許多,過於白皙,有些畏懼強光。江湖人猜測,他沉迷易容,或許最大的原因是遮掩自己異於常人的外表。”
“白化病?”晏無咎抬起眼睫,有些許好奇,“另一個人,烏夜啼呢?”
蘇見青微微抿唇:“高小樓此人朋友眾多,但是,最好的朋友就是烏夜啼。”
烏夜啼原本是個黑道殺手。他身世悲慘,曾經被人背叛,導致任務失敗,被組織打斷四肢,丟在亂墳坑裡。
後來,傳說他用死人的白骨拚成高蹺,重新爬了回來。並且憑借一己之力,滅了整個殺手組織。自此揚名江湖。
有人說他吃過死人肉,有人說他因此得了麻風病,精神和麵部錯亂。
沒有人聽過烏夜啼的真實聲音,也沒有人看到過他的臉,甚至不確定他是男是女。
烏夜啼總是一身黑衣,那黑衣如同夜行殺手,但是做工極為精致,布料昂貴,請江南最好的繡娘,用銀絲繡著茉莉花。
有人因此說,他淪落為殺手前,曾是富家公子。
烏夜啼平日裡沒有彆的喜好,除了喜歡穿新衣服,新衣服還都是式樣統一的黑色夜行錦衣,唯一的喜好就是皮影戲。
有人說,他的皮影都是用被他所殺的死人的皮製造的。
如果要找烏夜啼做生意,隻要找集市裡喜歡穿精致的繡著茉莉花的黑色錦衣,戴長長的看不見臉的帷幕,沉默不語,演皮影戲的攤主便是。
烏夜啼唯一的朋友隻有高小樓。
以前他隻演默劇,認識了高小樓後,高小樓會為他的皮影戲配各種各樣的聲音。
“烏夜啼和其他神捕不一樣,他是黑道上的江湖人,後來不知道怎麼便敗在高門主手裡,自此就在六扇門做了捕頭。因為總是一身黑衣,瘦得好似一折就斷,高得不像正常人。黑夜裡遠遠看見,會以為是趕屍人的僵屍,常常驚嚇到路人啼哭,這才有烏夜啼的江湖名。”
晏無咎歪了歪頭,眸光盈著一點溫柔笑意,熟悉的人見了便知道,那是笑裡藏刀:“真的沒有人見過烏夜啼的真麵目?”
那豈不是,很好假冒?
“有。”剛剛升起的壞水,便被蘇見青無情按破了泡泡,“這個世界上如果有一個知道烏夜啼的真麵,那個人一定是高小樓。”
或許是因為兩個人都很神秘,都與世俗格格不入,也都喜歡演戲,所以最能理解彼此。
在六扇門裡,烏夜啼唯一的朋友隻有高小樓。
他們兩個人常常一起行動,孟不離焦。
有烏夜啼的地方,一定有高小樓,反之,亦然。
……
六扇門,高勝雪的淨齋裡。
一陣微風而過,冷麵寒霜的風劍破身邊便出現了一個雪白身影。
他一身白衣,冰紗霧綃,如同薄霧堆雪,不僅衣服是柔和的白,長發眉睫肌膚都是,整個人如同籠罩在風雪之中,若隱若現的夢。
唯有一雙眼睛,一泓清泉一般,瑩潤清透,長在那張五官淡淡的臉上,顯得那張溫柔的麵容,清澈見底,格外好騙。
這雙眼睛安靜柔和地看著眼神冷冽的風劍破,語調緩慢地說:“好久不見,小風、阿月。”
顧月息輕輕頜首:“好久不見,小樓。”
高小樓是所有人裡年紀最大的一個,看上去卻比年紀最小的風劍破更不諳世事。
然而,他已經在江湖上辦案多年,甚至獨自一人深入過臭名昭著的魔門,長達一年。
風劍破移開目光,看向四周。
既然高小樓在這裡,烏夜啼自然也不遠了。
果然,門外不知何時悄無聲息走進來一個高個瘦長的黑衣人,腳不沾地,頭上戴著長長帷幕的鬥笠,一聲不吭坐在離他們最遠的角落裡。
正是烏夜啼。
打過了招呼,白衣微動,眨眼之間,高小樓便坐回到烏夜啼身邊。
儘管少年時期性情大變,高小樓還是和小時候一樣,輕易便能結交許多朋友。
但是無論走到哪裡,他都不會叫烏夜啼冷落,就算烏夜啼根本一句話也不說。
他們兩個人坐在一起,一黑一白,簡直就如同傳說中的黑白無常。
高小樓看著堂前的高門主,語速格外緩慢輕盈:“父親,我沒有偷聽。”
這個兒子自小叫他憂心,行為一日比一日古怪,不知道今次又在扮演什麼身份玩法。
高門主無暇管教,臉上憂色不改,對風劍破說:“你跟諸葛之間的矛盾,都在這個晏清都身上,諸葛對他的懷疑由來已久,而這個人是你的心上人,你覺得諸葛冤枉了他,是也不是?”
風劍破冷著臉,沉聲道:“不是冤枉,是構陷!”
高小樓微微偏頭看向烏夜啼,不知道用腹語溝通了些什麼,隻見烏夜啼微微點頭,帷幕長長的墜子風鈴一般輕輕相擊。
高門主皺了皺眉,臉色微沉,但仍舊平心靜氣,甚至露出一點微笑:“那我跟你一起聽聽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小樓,你來說。”
“是。”高小樓語速慢吞吞的,聲音柔和,條理分明。
“我們查到,旭王的財政除了明麵上那些封邑稅務之外,還有大量來曆不明、去向成迷的銀錢。順著這條線索,排查到旭王身邊一個不遠不近的人,此人便是洛陽柳家的柳珣。柳珣雖然出身洛陽柳家,但自小脫離家族,直到上個月才回到柳家。可他手中卻有源源不斷的財富湧向旭王。這筆財富與柳家毫無乾係。”
高小樓冰雪一般淡淡的麵容神情始終安靜,聲音柔和又疏離,緩慢道來:“這時候,諸葛叫我們替他查一個人。這個人很奇怪,他外祖父是富甲一方的皇商,自小以金珠彈玩取樂,根本並不缺錢。可是這個人私下裡卻另起台子,買賣做得很大,入夥之人,都是些家世顯赫的衙內公子。柳珣,便是借著他的台子,隱秘地為旭王賺取錢財。”
高門主看著風劍破,口中問道:“這個人是誰?”
高小樓慢吞吞地說:“晏清都。”
諸葛霄負手而立,眉宇微微凝重:“他外祖父蒙難,家裡資金凍結,他卻依舊能眨也不眨,一夜花掉幾十萬貫家資。這一點,小風當時失蹤在外,並不清楚。我對這個人的懷疑,從來都有據可查,並非出自個人好惡。隻是有些事情,時候未到,我沒有將證據點明。”
風劍破冷麵不語,無動於衷,眉目神情凜然,非但不信,反而愈發警惕。
諸葛霄平靜道:“宋兄。晏清都與柳珣私下借由他人名目,悄悄為旭王賺取錢財,最少已經三年。待他加冠成年,便殺了崔權,順勢回到旭王身邊。不僅如此,他還懂如何用雨霖鈴控製焚蓮。這次,更是危急關頭,力保旭王無事。此人俊美天成,然而言行輕佻放蕩,為他傾倒之人不知凡幾,宋兄為他動心不難理解,但莫要迷失了本心。”
風劍破冷冷地看著他,頗覺荒唐可笑。
前世陪陵炸毀,旭王全身而退,最後是被晏清都反手一刀,這才揭破罪行。晏清都怎麼可能是旭王的人?
風劍破滿眼桀驁,譏誚道:“你不是說,隻是懷疑嗎?為何口口聲聲卻已經為他定罪?這點模棱兩可的證據,還不如我指證你諸葛霄的證據可信。繼續編,讓我聽聽看,下一步你怎麼坐實,孤禪寺一案也是晏清都做的。”
諸葛霄抿了抿唇,眉宇微蹙。
“夠了。”高勝雪眼底不可抑製浮現出失望,看著偏激桀驁的風劍破,語氣黯然失落,“晏清都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值得諸葛不惜一切代價去構陷?小風,你怎會這般糊塗?”
風劍破的眼神沒有絲毫動搖,冷如寒冰霜劍:“門主,這句話我也想問你們,諸葛霄到底有什麼特彆,叫你們所有人都對他深信不疑?難道沒有一個人懷疑過,為什麼六扇門許多次的行動,明明萬無一失,我們的對手卻總會有一兩條漏網之魚?究竟是敵人太狡猾,還是六扇門裡有人神通廣大,為他們通風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