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無咎低調出宮, 並沒有立刻回去自家府邸, 也沒有回榮王府。
他去了汴京有名的教坊萬色閣。
萬色閣家大業大,在洛陽也開有, 上次, 晏無咎就是在洛陽的萬色閣裡,見到了易容成冷豔美人的賀蘭凜。
與此同時, 另一邊。
風劍破自離開高勝雪的淨齋後, 雖然表麵冷峻漠然毫無起伏, 內裡卻沒有那麼平靜。
他在封莊盯了諸葛霄一個月,好不容易砍斷他一條狐狸尾巴, 沒想到卻還是抓不住他。
並且,還讓對方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擺了一道**陣。
風劍破熱血激蕩,並不僅僅是因為激憤於叫諸葛霄逃脫, 他早就知道這個人不好對付,沒想一朝一夕就做成這件事。
叫他難以平靜的是,這個人比他想象的更難對付。
儘管被他盯得死死的, 諸葛霄卻還是有辦法做出這麼多布局。
而且, 如此滴水不漏,連門主那裡提早三年前就埋下了一朝暴露後的應對說辭。
風劍破可不相信, 憑借門主所謂的一本海上來的武功秘籍, 短短三年時間,諸葛霄的武功能如此高強。
昨日要不是他前世左手劍已練多年,極有可能會敗在諸葛霄的手上,這樣詭譎高超的武功, 怎麼可能輕而易舉三年速成?
更何況,諸葛霄的詭異不僅僅是那身武功,風劍破竟不知道,六扇門門裡除了高小樓,諸葛霄何時也練就了這樣一手瞬息易容的本領。
雖然,諸葛霄易容的焚蓮並不很像,但他身法精妙奇特,暗器防不勝防,整個人都像是和周圍環境融為一體,瞬息萬變,若是再肆意變化作熟悉的人,應對的時候,叫人難以預料和招架。
風劍破心裡開始有了疑慮,隻是自己一人,真的能夠對付得了諸葛霄嗎?
六扇門諸人對他深信不疑,連門主也為他擔保,不知道這個人身後還有多少後招。
時間距離前世晏清都遇害已經很近了,不能再這樣被動了。
風劍破閉了閉眼,想起他刻意忽略的一個人。
城西有一處隱匿的寺廟,種著一株老槐樹。
寺廟香火雖然一般,但是有一口井,井水甘甜,還是能吸引很多人來上香,順便飲一碗井水煮的香茶。
傍晚的時候,老槐樹下的茶攤已經沒有人了,茶水也已經被寺院的僧人收起。
但是,那樹下桌椅上,不知何時已經坐著一個僧人。
不多時,走來一個身著紫檀色公服的男人,朦朧夜色裡,那身影矯捷勁瘦如同他手中那把不離身的長劍。
僧人微微仰頭,眸光空寂靜謐,不知道是在看那晚風下婆娑搖曳的老槐樹枝葉,看那零星的潔白花苞,還是看著樹冠邊界望去,天邊的星辰明月。
來人坐在僧人左側桌邊,並沒有打招呼。
僧人也好像根本沒發現身邊多了一個人。
風劍破沉默片刻,低低地聲音毫無起伏和感情,將在高勝雪的淨齋裡發生的事情,陳述了一遍。
僧人靜靜聽罷,並沒有什麼特彆反應。
那長久沐浴檀香梵音的聲音,聖潔空靈,平靜地說道:“你做得很好,他之所以會忍不住對你出手,就是因為你的舉動已經對他造成了威脅。”
“門主早就知道他會武功。他早在三年前就已經為日後暴露,準備好了後手。”
僧人的目光依舊寧靜,口中淡淡回複:“雖然有所準備,但是自然還是用不上的好。能逼得他暴露一張底牌,自然也能拆了他所有的牌局。”
來人沉默了一下:“不錯,但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
僧人眸光垂斂,眉梢眼角的神色,不知道是寂寥還是冷涼:“他也沒有多少時間了。今次雖然看上去,是他占儘上風大獲全勝,但是,一個謊言被戳穿,他就得暴露更多的真實去填補。你不就已經知道了,他和崔家關係密切。甚至可以適當的出賣一些崔家的情報,來以退為進。”
風劍破瞬間抬眼,眸光冷銳:“孤禪寺一案,他要保的分明是旭王。”
僧人的聲音平靜,語氣平和得厭世一般:“孤禪寺一案,他說得應該是真的。旭王有問題,但是作為一個有封邑的王爺,就算是造反需要銀錢,也不至於用那種江湖黑道的法子賺錢。有的是柳珣那樣的人,替他張羅。”
風劍破心裡知道他是對的,可是:“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一直要扯晏清都下水,話裡話外,想要說晏清都和柳珣是一夥的,早就是旭王的人。”
僧人眼皮抬起,眸光冷得能凍殺目之所及一切生靈,聲音卻還是淡淡的。
“很簡單,你是當局者迷。他做這些事當然是為了掩護自己,不被發現。就像孤禪寺一案,一直追著我不放一樣,如果有一個明顯的犯人吸引六扇門的注意,真凶自然就可以完美隱藏,不被發現。”
“這麼說,倒推一下,就知道他在其中的行為軌跡?”
風劍破立刻將即今為止,所有事情想了一遍。
“孤禪寺一案,吸引主意力的是你。現在的局勢已經表明,諸葛霄早就知道這是崔家手筆,或許孤禪寺滅門這一計策,都與他有關。”
“清苑縣,他怕我們抓住你,會對峙出真相,對你使用雨霖鈴,並以怕蠱毒轉移為理由,叫我們撤走,給你留下時間離開。之後,刻意針對懷疑晏清都,加劇我們和你之間的敵意。”
“不,不止。從那時候起,他發現從晏清都那裡套不出你的消息開始,就把目標轉移到晏清都身上。冉小姐的案子隻是第一步。”
風劍破當然不知道,諸葛霄後續殺了冉小姐後,利用冉珩給晏無咎施加的壓力,以及那些人之所以挑中禹城季家下手,並不是季家偶然運氣不好,而是注定。
“我明白了,他之所以一直想要坐實晏清都是旭王的人,叫我們懷疑晏清都,很可能是因為,旭王背後那些事,是他的手筆。他在用晏清都混淆視聽,掩飾自己的存在。”
僧人垂斂眉目,看不清他眼底是什麼神情,隻聽到那寶相莊嚴的聲音比一開始冷涼:“差不多就是這樣。”
風劍破神情的明亮隻有片刻,很快他就冷靜下來,就算知道了諸葛霄的意圖,眼前這一消息也沒有辦法對那個人造成致命一擊。
他抿了抿唇,神情冷峻堅毅如海邊佇立不倒的山崖:“我不能再這樣慢慢與他周旋了,我想要最短的時間,給他致命一擊的辦法!”
僧人冷冷看他一眼,聲音懨懨冷漠:“那是你們六扇門內部自己的事情,本座已經證明了自己的清白,剩下該如何,與本座何乾?”
風劍破看著他,前世今生,這個人都一直很討厭六扇門,不獨獨隻是對諸葛霄,前世,這個人也殺了自己。
但是重來一次,他顯然是改變了主意,不想大費周章的殺人了,而是想要他們六扇門自己互相牽製。
風劍破一直堅信這個人危險,沒有料到,他現在竟然當真改邪歸正,不再嗜殺。甚至,連對諸葛霄都提不起殺意。
這是怎麼回事?
難道他沒有前世記憶?不,他上次攻擊自己的時候說過的,他明明就記得。
他放下了仇恨?不可能。若是當真如此,他此刻就不會坐在這裡,就不會在意諸葛霄做了什麼。
風劍破目光冷銳看著他,半響:“我本來不想叫你知道的,但是現在,有一個問題我不得不問你。”
焚蓮冷漠地看著他。
風劍破一瞬不瞬,如準備伏擊獵物的夜狼,一字一句皆冷靜:“你最後知道了嗎?前世殺死晏清都的凶手,到底是誰?”
焚蓮的眼神瞬間變了,陰冷可怕至極:“你說什麼?”
風劍破卻毫無反應,依舊說道:“前世殺了我之後,你最後殺諸葛霄了嗎?”
古槐忽然如臨狂風,掙紮搖曳。
鋪天蓋地的殺意籠罩而來,風劍破握緊了劍,一動不動盯著焚蓮,神情同樣不善,聲音冷冷的,低低的,像利刃刺入血肉。
“告訴我,是不是諸葛霄害死他?如果是,你為什麼無動於衷?如果不是,凶手是誰?還是說,你前世到處殺人,根本不是為那個人複仇,隻是入魔後無差彆的殺人泄憤?”
焚蓮眸光暗紅,用看死人的眼神看著風劍破。
但最終,他並沒有失控:“後來,他是站出來宣布,人是他殺死的。但所有人都認為,他是為了吸引我的仇視,避免更多人死在我手裡。我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他。”
風劍破了然,毫不在意麵前可怖如修羅的僧人的殺意:“是他會做出來的事,比起殺人,他更擅長誅心。不用一副想殺我的樣子,前世你已經殺過我一次了,有用嗎?我也想殺你,大家彼此彼此。但是,那是在諸葛霄死了以後。”
焚蓮的殺意一點一點平息,語氣懨懨厭惡:“的確沒有用。”
不止是殺了風劍破沒有用,殺了諸葛霄也沒有什麼用,誰死都沒有用……前世他之所以最終放棄殺諸葛霄,是因為要靠這個人找到複活晏清都的辦法。
諸葛霄最終也確實找到了。
今生他不想殺人,不想為所欲為,隻想修持克製,將修行渡給那個人。
前生他雖然自小出家為僧,卻並不信什麼佛法因果,等到有所珍重,卻開始怕起來。
怕那個人所遭受的一切磨難不幸,皆是因為染了自己的因果惡業。
雖然本性未改,殺心魔心時時而至,就算不能自己親自動手,也意圖借著彆人的手,將那些人一一儘誅,但是,隻要想起了無咎,他就什麼都不想做了。
隻想回到那個人身邊,哪怕是遠遠的靜靜的看著,也很好。
僧人站起來,意圖離開。
風劍破不甘地看著他,冷冷地說:“諸葛霄必須死,隻要他活著一日,晏清都遲早還會因他而死。你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麼……”
僧人沒有停下腳步,那張冷漠俊美的麵容上有一雙空寂的眼睛,被月光映著便溫柔似水,水底卻是一無所有的自厭。
從很久以前起,焚蓮就清醒的知道一個可怕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