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九, 月色當頭。
夕照閣是榮王府燕園裡, 晏無咎平日用來處理正事的場所。
從晏無咎住進來為慕容辰羲打理府內一切事務以後,這是他第二次使用這裡。
第一次使用,是晏無咎名為榮王選拔屬臣,實際是招攬可供自己所用的人才。
第二次, 就是今夜, 這裡隻有四個人。
堂上坐著的晏無咎, 晏無咎身邊立著的素色僧衣,寶相莊嚴的焚蓮。
以及,堂下一站一跪的樊雷、蘇見青。
室內的燭火在宮燈裡發出明媚瑩潤的光澤,仿佛鮫珠。
晏無咎坐姿並不很端正, 有些百無聊賴似的靠在椅背上,靜靜垂眸看著精美的宮燈。
光暈落在纖長綺麗的眉睫之上, 那張臉上毫無白日的淩厲矜傲, 隻覺得華美而遙遠。
晏無咎眼睫微抬,懶懶地瞥了一眼,進來以後就自發跪下, 一聲不吭的蘇見青。
從容的聲音清淡,不辨喜怒:“蘇大人這是何意, 堂堂大內禦前暗衛跪在我一個小小的禁軍指揮使麵前, 傳出去豈不叫人說,晏清都有不臣之心。”
一直低著頭的蘇見青瞳孔驟然一縮,立刻抬頭看來。
晏無咎一手托著側臉,散漫平靜地看著他, 琥珀茶色的眸光清淺如溪,並無晦暗和隱怒:“是不是想知道,我是什麼時候發現你的真實身份的?”
蘇見青沒有說話,那張名門正派的娃娃臉凝重。
晏無咎微微歎息一聲,似是有點苦惱:“本來,你好好做你的臥底,我當作毫不知情,有些事情托你去辦,我也放心。可是,好好的你替崔家騙我做什麼?還是這種低級的,一戳就破的謊話。我還以為回來應該見不到你了,沒想到你還在這裡,難道是覺得,我回不來了?”
蘇見青麵容緊繃,這時候皺了一下眉,他眸光銳利,但並無敵意。
“大人誤會了,在下並沒有替崔家欺騙大人,是宮內的消息渠道出了問題。”
知道那則消息有問題後,他就做好了被晏無咎懷疑、懲罰的準備,所以自來請罪。卻沒想到,這個人竟然早就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並且,毫不猶豫拆穿。
蘇見青緊緊盯著晏無咎,卻看不出他在想什麼:“原本在下應該核實消息後再呈報大人,可是,事涉大人最關切的皇孫,在下隻怕晚了會來不及,這才中了彆人的圈套。”
晏無咎斂眸溫和地看著他,聲音也很平靜:“我應該相信你的,畢竟,以你偽裝的身份,根本不可能連宮內的消息都知道。傳遞這個消息的行為,本就會暴露你的身份。你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卻還是這麼做了。我本該感激你的,如果這個消息是真的。”
蘇見青眼底的光被燭火微顫,像是動容,像是失落。
晏無咎輕輕地說:“即便是陷阱,我也感激你。畢竟,你並沒有對皇帝上報,拆穿封莊之事上我和旭王的交易。但是同樣的,既然你已經暴露了,我就無法再裝作什麼也不知道。大人起來說話吧,按照品級來說,我不過才正三品,大人是禦前一品。”
蘇見青緩緩站起身,深深地看著堂前高座上的那個人。
他跟著晏無咎這麼久,從封莊到汴京,自然知道這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個人慣於會騙人,喜怒無常,笑裡藏刀,口蜜腹劍,最是記仇。
天下都說神機子最擅察人心,他卻覺得,比不上晏清都把玩人心的百分之一。
一句話便可叫人氣悶無措,一句話就能叫人酸澀歡喜。
即便知道他素來言語輕佻,根本無情無心,卻還是會忍不住相信,他是真心這麼覺得。
蘇見青喉嚨微動,眸光裡的情緒沉下。
他神情慢慢變了,平靜地看著晏無咎,甚至從容颯然一笑:“晏大人既然已經知道了,在下也不隱瞞。但是,還望晏大人知曉,在下隱藏身份潛入鴉羽衛,針對的從來都不是大人你,而是奉旨監察旭王動向。”
晏無咎緩緩一挑眼梢,就當是認可他的話語了。畢竟,當時誰也不知道他會突然空降成旭王的鴉羽衛首領。
蘇見青不卑不亢,儀態端然,言辭敏睿:“大人與旭王的交易,在下所知不多,之所以沒有上報,一來,此事與旭王是否有不臣之舉關係不大;二來,在下知道大人並非全然替旭王做事;然此中複雜,上麵的人卻未必能明白。所以,在下也不願多生事端,看大人無謂卷入這種事情裡。但是——”
蘇見青神情認真凝重:“既然大人開誠布公,在下也想對大人說一句忠告,不管大人是何種原因與旭王結盟,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人不如改投陛下,棄暗投明。”
晏無咎手指撐著額角,唇邊帶著薄笑,若有所思。
“你說的對,全天下沒有比陛下更可靠的盟友。奈何陛下寵愛雲妃,屬意小皇子繼承大統。我與旭王與崔家,都有大仇。無論他們中任何一個掌權,第一個倒黴的就是我。皇孫年幼,既不可能庇佑於我,我也不能就這麼丟下他離開汴京。迫不得已,我隻能和旭王合作,拖得一時是一時。”
蘇見青臉上露出一點微笑:“這個好辦,隻要大人願意歸順大內暗衛,在下可以替大人引薦。隻要大人能助我們查處旭王謀反之事,取信於陛下,完全可以順勢檢舉崔家不法之事。陛下雖然寵愛雲妃,偏愛小皇子不假,但對崔家,並沒有如何寵信。”
晏無咎微微偏著頭,像是思索了一下,眼底似笑非笑。
他矜持頜首:“那就一切聽從大人安排了。”
見他竟然答應,蘇見青笑起來,眸光清亮,露出淺淺的酒窩。
晏無咎斂眸,想起他出宮之後去見賀蘭凜,賀蘭凜的話——
彼時,他對賀蘭凜說:“若我想行連橫之術,與旭王結盟,一起對抗雲妃呢?”
那人淡淡笑了一下,看他的眼神像是覺得他幼稚:“你現在的想法是錯的。你想留著旭王和雲妃鬥,是想那兩個人保持平衡,你這邊就能暫且得到發展。但是,你錯了。有旭王在,局勢就絕對平衡不了。旭王的對手不是雲妃,是小皇子。一個是成年有威望、如日中天的賢王,一個是不足兩歲的幼兒,這兩個人根本不在一個段位。”
“旭王的積累已經足夠多了,要小心藏拙,避免引起陛下猜忌,留給旭王的時間不多,所以他需要速戰速決。而小皇子年幼,隻希望時間拉得越久越好。慕容辰羲和你同樣需要時間,所以,旭王和雲妃保持不了平衡。隻有旭王謝幕,汴京才能重新平衡。”
晏無咎眸光平靜:“沒了旭王,儲位就是雲妃和小皇子的囊中之物了,有陛下支持,他們未必願意有人跟他們平衡。一家獨大,豈不很好?”
賀蘭凜雍容俊美的麵容從容:“那我告訴你一個消息。雖然外界都認為,陛下偏愛小皇子,意圖將儲位留給他。但是,陛下向來身體康健,雖然近來有些小恙,卻並沒有動搖國本。太醫院認定,至少十年之內,並無大事。所以,屬意小皇子是假,陛下根本無疑定下儲君,以小皇子敷衍天下才是真。”
晏無咎若有所思,不管是人類還是野獸,越老的掌權者就越怕有人跟他搶位置,哪怕是自己的小孩子都不放心。
“這一點雲妃也知道。她更明白陛下在位時間越久對她和小皇子越有利,現在小皇子還不足兩歲,即便陛下立刻讓位,以她和小皇子的能力,也絕對無法坐穩那個位置。”
晏無咎緩緩眨了一下眼,眼底三分似笑非笑:“雲妃和小皇子或許不在意拖延幾年時間豐滿羽翼,可是,雲妃後麵的崔家卻不見得願意等,隻怕旭王一倒,他們就要挾天子以令天下了。”
“崔家原本隻在江湖,不涉朝堂,雲妃少了母家支持,顯得勢弱,陛下這才不得不暗中扶持。但是,現在事情有變。崔權死後,家主換作雲妃同父異母的弟弟崔玹。崔玹此人不顯山不露水,若不是他今次在你麵前暴露殺害崔權奪位的真相,連崔家內部也隻當他是靠著諂媚雲妃,僥幸之下才得了家主之位。世人皆以為現在崔家做主的是雲妃,對他視作傀儡。”
提到崔玹,賀蘭凜的神色這才稍稍認真,但並沒有多少忌憚。
他頓了頓,淡淡說道:“若是此人,許是還真做得出挾天子以令天下的事來。”
晏無咎斂眸,眼底一縷陰翳:“畢竟,他連上一代的家主崔權都不聲不響弄死了,叫我不知不覺替他頂罪,還沒有人懷疑他。”
賀蘭凜平靜看來,淡淡道:“那倒也不至於,我早就知道,崔權可能不是你殺的。”
晏無咎淩厲看來,輕輕地問:“什麼時候知道的?”
賀蘭凜從容道:“差不多你走後的第二天。”
可是,上回晏無咎在他這裡,賀蘭凜可什麼都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