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風閣是臨近花市長街的, 唯一的一家茶樓。
因為很多人都認為,隔壁長街的花香襲來會混了茶性,使得茶味不正宗。
大體上來說, 鮮花該配烈酒,而茶宜清淡雅致。
但這家茶館的主人卻反其道行之。
諸葛霄微笑, 溫潤和煦, 對坐在他麵前的晏無咎說:“因為他覺得, 正是因為每時每刻風帶來的香氣都各有不同, 所以即便是同一種茶, 每次來喝的時候,滋味也有微妙不同。如此,每一次都是一次彆致的,永不會再現的回憶。此間雖是飲茶,實則是飲風。所以,叫飲風閣。”
“很有趣, 茶的滋味與彆處確有微妙不同。”
在他說話的時候, 晏無咎將手中飲了一口的蒙頂甘露, 順手遞給一旁眉目靜斂, 仿若四大皆空的僧人手裡。
諸葛霄眉梢微微一冷, 看到那對周遭一切都視若無睹,明明是冷漠孤僻,卻偽作空靈超脫的妖僧,自然至極的將晏無咎飲過的茶喝下。
“這位大師好生眼熟。”
晏無咎神情舒緩,有些懶懶的, 就像是難得出來與友人相聚。
聞言他散漫抬眼,熟稔的口吻隨意說道:“不就是你們之前查的那個案子嗎?記性這麼不好。”
諸葛霄微微恍然,笑容溫雅:“原是焚蓮大師,是在下記性不好,大師有禮了。”
僧人眉目垂斂,雙手合十,聲音清淡,道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那張俊美貴氣的麵容,稍稍收斂了眉骨的犀利,可以說是聖潔禁欲,也可以說是冷淡孤傲。
僧人微微抬眼,淡淡看了眼諸葛霄,神情眸光都空無一物。
但是,也許是因為自己本身就討厭這個人,諸葛霄瞬間脊背繃直,他直覺,這個人也很討厭自己。
不,不隻是討厭那麼簡單。
諸葛霄從那刹那空寂的眼神裡,看到了更危險冰冷的涼意。
晏無咎淡淡一笑,眨了一下眼睛,似是百無聊賴:“怎麼,孤禪寺那邊的案子,六扇門還沒什麼進展?我怎麼聽說,好像跟宮裡的某個娘娘有關係。東方說呢?”
是的,雖然晏無咎早就知道東方肖就是諸葛霄。諸葛霄也已經知道,晏清都和風劍破臨時結盟,很可能已經從風劍破那裡知道了自己的真身,對自己已經有了防備警惕。但是,就像此時此刻,兩個人依舊作至交好友狀一樣,他們兩個都默契的不約而同選擇,假裝自己根本不知道對方做了什麼,也根本不知道對方已經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呢。
諸葛霄好脾氣的一笑,眼眸溫潤,如青竹映水,如清風和光:“六扇門的風大人和小高大人,的確查出了一點新的線索。但是,案件還在偵破階段,在下也不敢妄言。六扇門那裡,孤禪寺滅門一案,焚蓮大師的嫌疑雖然尚未解除,但想必很快也會查清真相了。隻是,在下不知無咎從如何知道,事情跟宮裡的貴人有關?”
晏無咎似笑非笑,眉睫垂斂複又輕抬,如蝴蝶羽翅,聲音懶懶的:“前幾天有事入宮,遇見了小高神捕。”
諸葛霄可不覺得,以高小樓的性子,會告訴晏無咎這些。
但他也沒有拆穿,含笑順著話題,輕聲歎息:“難以置信事情會跟雲妃娘娘有關。”
晏無咎眉睫一頓,笑容微深:“是嗎?那東方原以為是誰?”
諸葛霄笑得越發溫雅無害,眸光澄澈,輕輕地說:“在下更好奇,無咎如何想。”
晏無咎眉眼笑意縈繞,眼眸半斂不甚專心看著他,含笑的聲音輕且低,有些蜜糖半融的甜:“他們說你隻要看一眼就知道彆人在想什麼,不如你來看看我,叫我聽聽準不準。”
這就幾乎是在對“諸葛霄”說話了,而不是那張叫東方肖的文書先生的麵具。
諸葛霄神情紋絲不變,依舊笑得溫煦無害,好像並沒有聽出來他的點明正身之語。隻是拿著茶盞的手指輕輕彈動。他的手指細長有力,一看便叫人知曉這是一隻十分靈巧智慧,善做文章的文人的手。
那隻手輕輕蘸了茶水,在桌麵寫下了一個草書的“旭”。
並且,字是正對晏無咎這邊的。
晏無咎斂眸笑了,抬起的時候,笑意卻被風吹淡。
“我怎麼會懷疑王爺呢?天下皆知,無咎可是與王爺相識於少年微末,一榮俱榮。”
諸葛霄微微訝然,笑容也淡了,眉眼溫潤善解人意,有一種包容理解的憫然,緩緩說道:“在下也聽說了,可是,世事難料。等閒變卻故人心,如何卻道故人心易變呢?畢竟,無咎現在是陛下金口玉言的禁軍朱雀衛指揮使,食君之祿,當為君分憂。王爺若是做錯了事,豈可看著他越錯越遠。”
晏無咎靜靜地看著他,忽然笑了,笑意絢爛華美,眉眼彎彎,眼波如雲霞霧嵐綺麗蒙昧,晦暗又危險。
他笑容的幅度卻不算大,安安靜靜的,三分笑意便叫人有十二分的目眩神迷。
唯獨眼梢矜傲淩厲。
諸葛霄也笑著,笑容卻像被眼眸遺落,隻靜靜地溫柔地,一瞬不瞬地看著那個人笑。
晏無咎這樣絢爛輕慢笑著,緩緩眨眼,可有可無地說:“說的也是。”
這番話,便是被旁邊聽了全程也未必懂得他們在說什麼。
但是,諸葛霄和晏無咎卻相視而笑,彼此心知肚明。
這當然不是一次彼此帶著麵具,維係塑料摯友情的聚會遊玩。而是,兩個彼此知曉對方底細的壞坯,佯作不知,互相試探對方下一步意圖,尋求達成合作交易。
晏無咎點出他的身份,叫“諸葛霄”猜他所想,那就是在問,諸葛霄意欲何為。
諸葛霄直指旭王,當然不是他真的覺得晏無咎懷疑旭王,也不是真的在猜晏無咎的意圖,而是在展露自己的傾向。
晏無咎聽懂了,明白諸葛霄選擇對付旭王,與自己立場一致,那便是可以合作交易。
於是,也表露了自己的傾向。
茶館之中雖然比酒樓稍顯風雅清淨,卻也是眾目睽睽之下,他們兩個就這樣輕慢含笑打著機鋒,三言兩語定下了,先把旭王從這場混亂局勢裡排出去的共識。
當然,他們誰也不會真的全然信任對方。
至少晏無咎不信,以諸葛霄這種人,會老老實實什麼也不做。
但有一點至少能確定,諸葛霄選擇了幫崔家。
晏無咎笑容絢爛而無聲,那耀花人眼的輝光綺麗,就如同盛夏烈日之下的陰影,反覺晦暗幽隱,輕慢地說:“崔家的新家主,是叫崔玹是嗎?”
諸葛霄有些意外他提到這個人,輕輕頜首:“好像是的。無咎認識他?”
晏無咎笑容越發絢爛,眉眼彎彎如月灣:“啊,是個很有趣的人。”
諸葛霄第一次見他笑得這樣恣意,如同鮮花在烈日之下,靜謐燦然。仿佛盛宴一般的豔色不管不顧耗儘一切,便會忽然灰飛煙滅。眼梢眉尾的淩厲晦暗,如繁花簇錦下終結的刀鋒,卻是蜜甜的。
大凡顏色愈豔的花,越是要在狂風驟雨將至來賞,晦暗之中愈顯豔色迫人。
隻有純白無暇的花,越是適合盛夏晴空烈陽暴虐,那星白耀眼,明媚生輝,可奪日月。
諸葛霄眼裡,晏無咎是月色星光一樣純白無暇的花海,至惡而至美,晦暗而絢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