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風一杯酒, 江湖夜雨十年燈。
十年,有時候覺得很漫長,有時候又很短。
午睡初醒,想起某個人, 依稀還是昨天的事, 然而回首一看,才發現中間已經發生了太多的事。
六扇門淨齋的槐樹之下, 白衣金冠的門主顧月息,獨自一人, 自斟自飲。
古人曰:槐之言懷也, 懷來遠人於此。
六扇門的捕快又換了一茬新人, 所有人都知道,門主格外愛潔, 喜歡熏染槐花香,無事之時,就會坐在這槐花樹下,或者看書,或者弈棋,或者烹茶飲酒。
每年槐花開的時候,他的心情好像會格外好上一些。
雖然, 那張清雋俊美的麵容從來古井無波, 冷情冷性,觀之叫人望而生畏,不敢造次。幾乎無人見過他笑。但是, 他心情好的時候,還是有分彆的。
眉眼的冷清會柔和一些,就像花開之時,喚醒了某些遙遠的記憶,和他摒棄的些微感情。
他的潔癖也會好一些,原本一天會換三五次的衣服,到那時候,有一天甚至隻換過一次。
偏侍奉的小童說,門主並不是覺得衣物沾染塵埃臟了,他隻是喜歡衣服上長久的槐花香。
顧月息聽見了,也並未反駁什麼。隻是一切照舊。
他孤潔清傲,自從六扇門其他神捕因為各種理由四散天涯後,就沒有什麼朋友了。平日裡若非必要,一句話也不會說。
不過,想必今日門主的心情會極好。
不僅是因為今春的槐花開得極好,也不僅是,江湖和京都近來都風平浪靜,少有驚天大案發生,更重要的是,離開汴京十年的老友要回來了。
在六扇門裡,從前當捕快的時候,都說高小樓烏夜啼不分離,實際上,風劍破和顧月息也是不離左右。
隻是,十年前神機子諸葛霄大逆不道、欺師滅祖叛離六扇門後,風劍破為了追捕他,辭去六扇門神捕的身份,孤身一人深入江湖。顧月息則退而留守六扇門,成了新的門主。
自此,江湖再也沒有了風奪魄、月勾魂一說。
而月黑風高夜,也已經漸漸少有人提及。新的神捕出現,唯有高小樓和烏夜啼還在傳說之中。
自從風劍破遁去江湖,加入血殺門之後,少有音訊。這次,得知手下的人傳來風劍破不日就要歸京的消息,即便是慣來冷靜寡情的顧月息,臉上都露出淡淡笑意。
立刻,便沿途安排門下弟子們去接應。
新的神捕們對那位傳說中上一代神捕中武功最高的風劍破,都極為仰慕好奇,左右正值無事休沐,都一個個自告奮勇去接人。
算算時間,也就這兩日了。
……
一架馬車低調的自城外駛來。
車內坐著一身玄衣的男人,他手中片刻不離的長劍也是烏黑的。
江湖十年,叫那少年意氣的眉目少了幾分迫不及待出鞘的衝勁,他臉上的倔強冷峻,亦如被海潮日積月累衝擊的山崖一般,抹去了尖銳冷厲的桀驁,眉眼多了一種蒼白寥落的的沉穩,如淵渟嶽峙。然而那清澈分明的眼眸,卻並未被風沙消去絲毫銳利。
他的唇略顯蒼白乾燥,像是不常說話,習慣性緊抿,聲音微微低啞,冰冷卻卻叫人覺得可靠:“京城還是和以前一樣,不知道裡麵的人是不是也一樣。”
馬車裡的黃紗少女托著下巴,怔怔看著他的臉,小狐狸一樣的眼睛滴溜溜的,聲音又嬌又媚:“變是肯定沒變的。”
普一出聲,發覺自己聲音花癡,她咳咳兩聲變了聲音,嚴肅認真繼續道:“門主那人,我小時見他就是那樣,神仙一樣。現在還是,皮膚比我都好。我原本以為隻有他不是活人,可是,師叔你真的三十歲了嗎?你真的是風劍破不是風劍破的弟子嗎?你們那一代是不是都是看臉選神捕的?”
想起自己在渡口茶攤那裡等他,想著閒來無事,看見一個小哥哥生得又俊又酷,忍不住調戲了一句去搭話。結果,被人看了一眼就叫破身份。
這才知道這位又酷又俊的小哥哥,居然就是她要等的那位師叔。
風劍破靜靜地看著窗外流逝的風景。
自知失言,少女撫了撫長發,立刻換了話題:“師叔你回來就好了,門主一個人可悶了。”
立刻就把顧月息那些乏善可陳的日常講了一遍。
風劍破怔怔地看著馬車駛過花市,依稀仿佛看到當初,有人在那裡眉眼盈盈,言笑晏晏,說,滿堂兮美人,吾獨與君目成。
“……他一個人,活得規規矩矩的,一點意思都沒有。天黑就睡,勾欄瓦斯都不去,一點人生樂趣都沒有。從前還飲茶,後來喝了一點槐花釀,就隻喝那一種酒。我此生就沒見過比他還念舊、孤僻、無趣的人了。就這樣的老頭子,結果還穩坐群英譜冠首十年。”
“群英譜。”風劍破眼底浮現一絲懷念,慢慢回想起,“十年前他就在榜上了。當時還有一個人跟他並列。”
“賀蘭凜大人嘛,他十年前就下榜了,就是師叔你離開京城不久的事。據說是因為被一個位高權重的人調戲了,心裡火氣沒處發。當時大家議論紛紛,他一不高興就叫龍鱗衛過問了一下。從那以後群英譜就再沒敢提他的名字。可惜我當時年紀小,沒能親眼目睹。龍鱗衛又素來神秘低調,即今為止我都沒能見過那位大人的真顏。”
風劍破薄唇微抿,平靜地說:“第二第三是誰?”
小姑娘晶亮的眼睛大睜,沒想到這位又酷又俊,沉默寡言的師叔,私底下這麼八卦親切的,居然跟她一樣,對群英譜這麼感興趣。
“第二是樞密院的崔玹大人。第三是他堂弟崔瑾。崔家人彆看性格一言難儘,那臉真是沒得說。不過,我們都覺得排錯了,明明崔瑾大人應該在第二。可惜群英譜不是光看顏值的,這位大人與世無爭,隻能屈就第三了。”
風劍破微微皺了一下眉,嘴唇抿得極淡,不說話了。
小姑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氛圍顯而易見有些冷。
她想了想岔開話題,又去說顧月息乏善可陳的生活和交際。
風劍破靜靜地聽著,好像要從那些蛛絲馬跡裡尋找什麼身影,聽得很是專注。
“……小樓師叔和烏夜啼倒是常常回來,可是他們兩個沉迷演皮影戲,一個說話慢得累死人,一個壓根就不說話。門主真是,都沒有什麼朋友的。”
她小狐狸一樣的眼睛咕嚕嚕一轉,咬了咬唇,神情忽然有些不自在:“不過,硬要說起來,其實門主還是有一位老朋友的。隻不過,提起這個人,大家都有些頭皮發麻……”
身為六扇門門主,顧月息再不喜交際,總還是要和京城諸多衙司打交道的。首當其衝就是京兆尹、大理寺、刑部、禦史台。這些都是必要的與案件相關的公務交際。
但,還有一個人,原本怎麼看也不該有什麼關聯,但是就是怎麼都避不開的禁軍總督。
風劍破眉宇微皺:“禁軍乃是天子近衛,負責拱衛京畿治安,跟六扇門素來並無交際。”
“就是啊,可那位總督大人手伸得忒長了點,您是不知道,連京兆尹都要看他臉色了。事情還要從五年前,陛下遇刺說起……”
五年前,老皇帝圍獵之時,遭到一群神秘刺客刺殺。
即便有大內侍衛拚死保護,但是刺客訓練有素,人數眾多,還有一個隱藏身份混到皇帝身邊,圖窮匕見。
緊急關頭,雲妃娘娘替老皇帝擋了一刀。刀身有毒,即便太醫院及時救下,雲妃也落下了病根。
刺殺失敗,刺客全都咬破毒藥自裁,六扇門後來偵查,也隻查到被幽禁的旭王身上。但是,就在當天,幽禁王府的旭王同樣中毒身亡,此事便成了一樁懸案。
陛下遇刺,負責拱衛的殿前司責無旁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