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無咎收到飛鳥傳信後, 就第一時間進宮, 見到已經收拾好情緒,風平浪靜的慕容辰羲。
雖然隻有十七歲,出生和經曆卻叫他比很多人要來得早熟,唯有發紅的眼眶隱隱透露著悵然。
就像這黃昏下, 被殘陽夕照斑駁映照的湖水。
清澈又複雜。
當年進宮的時候, 慕容辰羲已經七歲了, 他記得自己的童年。也模糊知道他的父親,已故昭太子的疑案。
慕容辰羲看著不遠處眉目凜冽, 平靜向他走來的晏無咎。
他有很多話想跟那個人說。
說片刻前失去爺爺的哀慟悲傷。
說直麵父母當年血書的衝擊複雜。
當年太子昭的死, 老皇帝責無旁貸, 到死他也沒有追究查處幕後真凶。
身為廢太子遺孤的慕容辰羲, 不能無動於衷。
可這個老人這十年來對他的關愛也是真的。
人世無常,眾生皆苦。
他原以為自己早就明白了,如今才發現,恩義、仇怨、親情,截然相反的感情彙聚在一個人身上,那種滋味,有時候竟然是連說也說不出的。
晏無咎走到慕容辰羲麵前,定定看了看他的眼睛,眉心微蹙,語氣平靜,說道:“禁軍第一時間就封鎖了宮城內外,我來的時候外麵還沒有任何異動。不過也拖不了太久。秘不發喪是對的, 接下來就要快。我已經安排下去了,以陛下垂危,宣召六部重臣進宮,到時候直接控製崔玹和他的黨羽。不會有事的。”
慕容辰羲靜靜地聽著,輕聲回複:“嗯。一切聽從義父安排。”
就像被雨水淋濕的梧桐枝葉,慕容辰羲的低落無神、孤獨迷茫,無可掩飾。
晏無咎頓了頓,眼底神情稍軟,聲音亦放緩:“殿下節哀。”
慕容辰羲目光安靜,語氣平和:“沒關係,總是有這一天的。崔玹還沒有解決,還有正事要做,我沒有時間和心情悲傷。”
晏無咎微微鎖眉,看著他。
雖然慕容辰羲的神情平靜坦然,悲傷淡淡的,並不哀重,但是,給人一種錯覺,他像是站在霧氣裡,被看不見的沉重淹沒。
就像,在陸地上卻快要溺水。
晏無咎聲音溫和,眼底清淡悠遠:“悲傷並不由時間和心情掌控,若是有心事,可以說出來。崔玹一時半會來不了,不差那麼一會兒。”
慕容辰羲神情怔然,抿了抿唇,勉強輕聲說:“隻是想起爺爺讓我善待雲妃,在想他到底知不知道雲妃做的這些事。”
“殿下怎麼想?”
雖然隻是轉移話題隨意找的話頭,但慕容辰羲心底確實對此疑惑。
“我不知道,他好像是知道的,他說雲妃做了錯事,但那都是他的錯。我不明白,爺爺素來疑心重,個性強硬,從不低頭認錯。當初僅僅懷疑父親巫蠱謀逆,就毫不猶豫下令廢黜圈禁,祖母也因此自儘。為什麼對雲妃卻這麼不同?雲妃,沒有那麼好,不值得……”
晏無咎神情疏淡,不甚經心說道:“或許是因為,雲妃所有的舉動他都看得一清二楚。不夠聰明,乃至愚蠢,對他而言反而意味著可以安心。便是有時候做了壞事、闖了禍,也因為愚蠢可憐顯得真實。對於強者而言,順便負擔庇護這樣一個小小的心愛存在,理所當然。久了,互相依存彼此需要,就像共生一樣,全然接受,便密不可分。”
慕容辰羲怔然,緩緩回神:“這樣啊。若是當初我一直不長進,義父也會這麼看待我嗎?”
晏無咎垂眸看了看他,唇邊的弧度極淺,不辨喜怒:“會。就當養了隻傻兔子。”
慕容辰羲看著他,那雙琥珀茶色的眼眸,就像逆光一樣,從來看不清。
有那麼一瞬間,他很想問晏清都,當初將他送回皇宮,從他小的時候就許諾江山,又十年不聞不問,自己於他,隻是奇貨可居的利用,他從一開始就決定做未來天子的義父嗎?
除此之外,還有沒有彆的?
老皇帝的死,這個人昨日就提醒過他瀛洲殿有變,是明知局勢冷眼旁觀,還是這局背後,也有他的順水推舟?
但,他不敢。
因為如果答案太殘酷,他大約也隻能像爺爺那樣,裝聾作啞,避無可避,便隻能強說一句,都是自己的錯。
自欺欺人,愚蠢,不可救藥。
“義父,能像小時候那樣,摸摸辰羲的頭嗎?”
晏無咎抬手,輕輕抱住這個少年天子,這個未來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
懷抱溫熱,舉止溫存,晏無咎眼底從容平靜,雲淡風輕。
隻有天際黃昏將儘的殘霞,波詭雲譎,承載著人間喜怒,晦暗將生。
“你長大了。很好。”
長大的第一個標誌,就是開始有自己的想法。
如果打從一開始,晏無咎就知道白辰羲就是慕容辰羲,那麼,老皇帝會死得更早一些。
因為,晏無咎素來沒什麼耐心,他比崔玹隻快不慢,更狠厲直接。
未來的天子也隻會永遠是個小白兔,非但不會有爺爺,也不會有義父。
可若是養孩子,那就不但要教會他,如何自己坐穩那個位置。還要耐心看顧,那顆尚且清透溫熱的心。
……
原本晏無咎計劃騙來朝臣,控製住崔玹和黨羽,然後強勢宣布遺詔,趕在崔玹動作前,將慕容辰羲扶上帝位。
如此,他們兩方再換個場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