瀕死的顧月息和晏無咎交頸而錯, 蒼白淡薄的唇染血, 在他耳畔輕輕動了動, 卻是笑著的。緩緩無力地倚靠在古樹上。
直到最後, 他們之間最親近的距離, 也不過是顧月息握住了他的手。
晏無咎扶著他，眸光微微的一顫, 眼神似冷還溫。
四月的風拂亂枝上繁花, 碧潭之上開滿一池漣漪。
晏無咎扶著他的背, 滿手的血綻放在白衣上，豔麗的紅叫他眉心蹙起，眼眸失神。
“顧月息！”
這樣的結局就很好。
這是顧月息想到的, 最好的終結。
如此, 恩怨儘償, 來生是不是就有資格, 真正從新開始？
但是, 顧月息錯了。
殺他的，並不是晏無咎。
顧月息瀕死的目光靜謐安然地注視著晏無咎。
玉山一般的身形緩緩傾頹，靠著一旁的古樹, 露出背後的山巒碧潭，不遠處的花樹千丈, 更遠處的霧氣氤氳, 山水人家。
還有，他身後不知何時站在那裡的，一身詭豔的青碧, 如同這碧潭懸崖化身的人影。
乳白有力的手指，從容優雅，不緊不慢掀起兜帽，露出墨色的長發，墨綠之下銀白矜貴的華服。
那人的麵容靜默不動，如這半山千秋不變的風致畫卷。
俊雅的長眉，深入鬢角，每一筆都沉著、不迫。
他在看著晏無咎，仿佛久彆重逢，仿佛一直一直都隻看著這一個人，已經看了一生還久。
眸光靜沉無波，仿佛世間所有的一切都如星盤上的縱橫棋子，全在他的掌控。
除了眼前的人。
那人的神情，晏無咎並不熟悉，但他的麵容絕不會錯認。
“諸葛霄。”
眼前這個人，正是顧月息說的，第一個就死了的，屍體被他推下碧潭的諸葛霄！
諸葛霄一瞬不瞬看著晏無咎，唇邊的弧度極淺，但毫無錯認是笑著的。
那溫柔輕薄極了，漫上眉梢眼角。
他一步一步向晏無咎走來，仿佛天際將雨的帷幕，遮天蔽日而來。
那詭豔、輕薄的陰翳，像蓮花的青色，像天河的永寂，在他溫柔危險的眼底。
神情陌生的諸葛霄，從容平靜的走向晏無咎，沒有看旁邊被他重傷的顧月息一眼。
乳白的手指伸出，無從抗拒地抓住了晏無咎的手，就像死神抓住了唯一的獵物，將他從顧月息身邊帶離。
顧月息自然也看見了，瀕死渙散的目光冷凝，蒼白的唇緊抿：“你是誰？”
諸葛霄的死，他是確信至極的，絕不可能有錯。
眼前的諸葛霄隻一心一意看著晏無咎，眉目和煦深沉。
他把晏無咎桎梏於懷中，輕撫晏無咎麵容的手指，溫和珍重得理所應當，就像是這個人本就是屬於他的。
晏無咎的眼神晦暗，冷淡無情，那人也毫不在意，眉眼滿足又溫情。
“還要多謝你。多謝你，殺了這個世界的諸葛霄，讓我有機會實現所想。”
回答著顧月息的疑問，目光所向，自始至終卻隻有眼前的晏無咎。
他看著晏無咎，像看著一段虛幻執迷的夢。
“那個諸葛霄，真是個天真愚蠢又難纏的對手。但，好在他消失了。你可以叫我，前世的記憶。”
諸葛霄是他們當中，除了焚蓮以外，第一個有前世回憶，也是最後一個想起前世種種的人。
之所以，十年後才全然記起，那是因為，諸葛霄這個人最是涼薄自私。
即便是對著另一個他自己，這一點也不能例外。
今生的諸葛霄並不接納前世的記憶，即便前世的記憶花了十年滲透，也被他涇渭分明，從不認為那是他自己。
他認為，前世的晏無咎是前世的諸葛霄的，今生的晏無咎是他的。
“……你失去了你的無咎，並不代表我會失去我的。我為什麼要聽從你的話，讓我的無咎去死，來換回你的無咎在渡情城複活？”
即便前世的記憶誘惑他，讓他嫉妒，讓他憤怒——
“我是你的過去和未來，你是我的未來和過去。看看焚蓮，看看顧月息，他們每一個人都做了錯事，他們都有前世的記憶，但他們一個得到了無咎的喜歡。一個可以隨時隨地見到無咎。隻有你，什麼都沒有。這不公平。無咎應該想起一切，他有權利知道發生了什麼。隻有他想起一切，我們才有機會，重新開始。”
可是，“就算無咎選擇了焚蓮，就算他被你壞了計劃，失去六扇門門主，被迫遠遁江湖，離他的無咎越來越遠。再生氣，再妒火中燒，他也沒有一絲一毫要聽從我的意思。真是，叫人傷腦筋。”
麵前神情陌生的諸葛霄緩緩笑了：“直到，顧月息和崔玹聯手，殺了他。”
崔玹抓住諸葛霄的計策很簡單。
他隻是讓諸葛霄看見了，晏無咎身後的崔瑾。
他們兩個人都是同一類人，崇尚毀滅和自毀，並不懂如何守護和親密。
喜歡一個人，隻會像漩渦一樣困住對方，無限接近而不得。
倘若有一天真的忍不住走近，結局便是玉石俱焚。
諸葛霄是清楚的。
就像崔玹清楚，諸葛霄明知是陷阱也一定會走進來。
兩個怪物都認為另一個怪物很危險，認為殺死對方，才能保護漩渦裡的那個人。
然後，滋生了新的怪物。
顧月息殺了今生的諸葛霄，前世諸葛霄的記憶，便能徹底占據主導。
全然擁有前世記憶的諸葛霄，決定放任顧月息殺死所有人。
因為，他也是諸葛霄，他認為今生的諸葛霄說得，並沒有錯——
眼前的無咎，是今生的諸葛霄的。
而他的無咎已經死在了前世，在渡情城裡等著他來複活。
諸葛霄失而複得，溫柔歡喜的看著晏無咎，垂眸，親吻他的手指：“很快，你就會想起一切的。”
“我很抱歉，又要再殺你一次。但是，你不該被隱瞞和欺騙。該如何審判我，等你想起來以後決定。”
顧月息以為他等來了死亡的長眠和解脫，沒想到，他召喚來了真正的地獄。
他從黑暗冰冷的死亡裡掙紮醒來，拚儘一切攔住了這個，隻擁有前世記憶的諸葛霄。
“你忘了，你已經後悔了。所以，渡情城的時候，你沒有選擇交易。”
諸葛霄微微訝然，輕飄無謂的笑了：“是嗎？原來那時候，顧月息你也在啊。可是，那個貪生怕死、瞻前顧後，不敢交易的諸葛霄，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他眼眸盈滿幸福純粹的笑意：“我不一樣，我會用一切換回我的無咎，即便用我一半的靈魂獻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