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不知道為何皇帝一邊沉迷修道,一邊還要打壓仙府,但給本來就艱難的國庫多加如此多的工程,更是給上下各層官員,立了許多可以貪婪的名目。
而這些很多道觀的修建和祭天就分給了禮部與欽天監去做,導致朝廷內你借我預算,我拿貨抵債之類的爛賬;各部管理不清,職務混雜的破事兒;那是一堆堆的層出不窮,每次批紅,恨不得要在皇帝麵前扯著頭發打起來才好。
但就今年年初,關於各部財政超標的情況下,朝廷要錢的口子太多了,皇帝必須要選擇輕重。
可皇帝不太想開口做選擇。
要是選了的沒乾好,沒選的那個出了大問題,皇帝作為道德楷模,又要跑天壇絕食禁閉,自罰於上天了。
於是皇帝那是授意給彆人選。皇帝為了不明說還讓彆人都懂,又是把太湖石送給太後,又是誇呂閣老家的虞山綠茶好喝。
處處暗示“選蘇州!都給我選蘇州萬國博覽會!”
結果內閣、司禮監選了半天,沒一個人開口說萬國博覽會應該削減。
皇帝氣的摔摔打打,還沒辦法明說。
誰都知道,萬國博覽會這樣的大事,要是非要削減開支,那就是讓南直隸各個州府富得流油的豪紳捐錢啊。官場上一半多的高官,都是從南直隸出身的,等他們不做官回了家,還能憑借名聲和家底,做後半輩子的南直隸鄉宦。
這會兒誰要是讓南直隸豪紳拿錢,既可能被人彈劾貪汙,又可能被同鄉聯手打壓鄙夷。
大家死都不開這個口。
這話茬,官員可以不接,他們拚死還能掙個“流芳百世”的美名,更何況如果靠反對此令沒了官職,卸職歸家反而會得到家鄉感恩,過幾年同鄉發達,自己就能出來做官了。
但司禮監不行。
掌印太監本來也是跟內閣站一邊的,皇帝看自個兒的老棉襖也不幫忙搭腔,不得不開了金口,在內閣會議上,直說要削減萬國博覽會。
一旦皇帝開了口,司禮監他們是奴才,這事兒,他們必須接著。
至於怎麼削減,怎麼籌錢,怎麼監督質量。這事兒自然也隻能交給司禮監辦。
王公公就是這麼給派來的。
王公公在整個司禮監,大概算是曾孫輩兒,地位不高,掌印太監老祖宗去給皇帝洗腳按摩的路上,他都不夠格給提燈籠。但畢竟也是司禮監的官兒,放在紫禁城外頭還是能嚇死人的。
王公公以為自己這來一趟蘇州,四處要錢,估計要脫層皮。
但老祖宗似乎在北京替他把事情談的差不多,他來了這兒的第三天,諸位豪紳就把各種“禮”送進了他住的地方,攢巴攢巴一百八十萬兩,雖然比預計少一點,但事情也算是辦成個七七八八。
王公公就樂得享福了。
這筆錢裡,王公公也貪了。但他出來辦大事,不敢貪太多,他就拿了個位數零頭,一百八十萬兩主要是到了這萬國七司手裡。
但他想不到。
萬國七司管經費的多少官員都是南直隸出身的自己人,錢進了萬國七司,轉一圈,又回了諸位捐錢的豪紳自己手裡了。
南直隸為數不多的幾座鋼鐵廠,也大多在那些鄉紳的管控之下,賬目上對不上的錢全從這些鋼材裡出了。而且,皇帝非要削減預算,他們就讓這事兒不停地碰壁,就讓萬國會館出大問題,修不成。
反正管事兒的也是皇帝派出來的親奴才王公公。
讓豪紳捐錢這事兒,皇上沒臉開口,自然一個字兒也落不到紙麵上,回頭萬國會館修不好,皇帝明知豪紳耍賴,都沒辦法找他們問責。
這樣狠狠一巴掌,他們就要扇在皇帝臉上。
皇帝下次想插手南直隸的事兒,還真要掂量掂量自己手能不能伸這麼長了。
為難的就是萬國七司實際管事的一小派人了。
比如魯監。
因為他們沒法上報,這事兒既小也大,小是因為這不過是萬國七司內部財務對不上——當然大明對不上賬的部門海了去了。
這事兒也大,因為是皇帝親口說削減萬國會館及萬國博覽會相關的預算,這會兒說萬國會館修不好,是說皇帝的旨意有錯了?是說皇帝把事情想的太簡單了?
他在朝中的朋友,就算是有頭有臉的,也因為萬國會館相關的事情,和皇帝交鋒過敗下陣來,塵埃落定,皇上發話的事兒,再鬨那真是沒半點好處。他要往上遞折子,壓根遞不上去。
俞星城聽他說來這些背後的事兒,半晌道:“您最近跟王公公聊過麼?”
魯監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苦笑:“我怎麼聊。我應天府出身,是天然的南直隸這一派。王公公覺得這事兒都是我搞的鬼呢!”
怪不得當時王公公話裡話外,說魯監不會辦事。
俞星城:“那您找過鋼廠那邊的人麼?好歹也算是半個同鄉吧。”
魯監:“南直隸這地界,對抗北京的時候,那是自成一派,抱團抱得緊;要對自己人,那……反正我去過,麵上說得好好的,私底下又死都不改。他們知道我不敢把事情鬨大,不敢發公文給他們。”
俞星城撐著腦袋:“倒也未必不是沒有轉機。主要是這其中有個關鍵人物,腦子沒拎明白。”
魯監:“誰?”
俞星城指甲敲了敲扶手:“王公公。當然這也不是拎得清就能辦的事兒,我們是要幫王公公找到斬亂麻的刀才行。”
魯監一下子回過頭。
她坐著理了理裙擺,慢聲道:“您出不了麵,我就去。隻是在此之前,我需要借幾冊賬目用,您位置比我高,又是南直隸出身,跟賬務司那邊都熟,可能要您幫個忙了。”
魯監怔怔的:“你真的能辦。”
俞星城拱手:“女兒家一條小命就看這萬國會館了。辦不成也要辦。”
魯監坐在那兒,直直看著她,說不出話來。
俞星城拿起了椅子旁邊的折傘,在地上輕磕了兩下,抖出一汪水窪,快走出門的時候,轉頭道:“那幾位因塌方而死的勞工,聽說都奠儀沒辦,都已經送殯掩埋了。聽說魯監您出了些錢,那這幾日你我一同去各家拜訪吊唁罷。好歹能穩一穩外頭的人心。”
她說著撐起傘來:“更何況,咱們知道這事兒的人,都算不上多無辜了。”
她說罷,傘一抬,走進了漫天大雨裡了。
自這事兒開始一忙的,俞星城都沒空去找裘百湖,也沒空去管她們鼻吹嗩呐社了。
她拿到魯監要出來的賬本的當天,回去晚了一些,卻沒想到自己揉著發痛的太陽穴走出營造司大門,卻看到鈴眉,還有化形成嬌媚美人的鱷姐,以及當個車夫快把車壓彎的胖虎,在門口等著她。
紮著小錐髻的青腰,從馬車上探頭,對她星星眼的揮了揮手。
她嚇了一跳。
這幾個大妖怪,跑到這種地方,是不要命了麼?
鱷姐揮手:“星姐!”
她把賬冊踹進手腕上的書袋,趕緊走過去:“你們怎麼——怎麼跑出來了!這天上還有巡邏的修士呢!”
鱷姐大咧咧的叉腰:“不要緊。我們前幾天,發現北廠的那些修士都飛走了,好像是去寧波府了。再說,有鈴眉在,她的氣息可以遮蓋我們的妖氣啦!”
俞星城鬆口氣:“那日離開之後,我就沒能回去找你們,現在你們怎麼樣。”
胖虎點頭:“還好。你不管我們也正常,畢竟都幫忙這麼久了。不過、呃、鱷姐說怕是你病倒了,不放心,要來看看你。我、我就是來送她的。”
俞星城本來隻覺得,她展露善意,有點利用這些妖的單純,想讓他們以後幫忙的意思。
但它們還真的會掛念她,甚至跑過來就為了瞧瞧她,確認她沒生病,她忍不住嘴角勾起。
“其他人倒是也挺想見你的,回頭還是可以過去幾趟,讓胖虎和青腰給你做飯吃也好。”鱷姐恨不得胳膊粘在她身上,歡天喜地說:“把青腰吃了也行,小丫頭一身肥膘,大補!”
青腰嚇得啾一聲鑽回車裡。
俞星城正要開口打趣,身後有人興衝衝的搭話:“星城,這些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