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獄問:“這是什麼意思?”
俞星城卻把整理死者信息的宣紙疊了起來,道:“此事我還隻是有了個想法而已, 多說多錯, 萬一我猜不對了, 反倒會惹來詬病。先看看裘大人有沒有從應天府得到什麼消息吧。知事大人, 請您立刻去萬國會館請溫驍溫大人,連帶著您手下的仙官一同,先抓捕外頭聚眾鬨事的白蓮教。”
俞星城也明白,她的猜想不適合在這兩個州府官員麵前說出口。
知事畢竟是怕事的:“外頭街市上人來人往, 如何大肆抓捕,會不會讓百姓恐慌踩踏。”
俞星城笑了笑:“那就把這件事, 做的跟元宵燈會、天女散花一樣漂亮就是了。他們白蓮教吹噓自己有神功仙法, 咱們的仙官,就不能把抓捕做的像天仙下凡一樣花裡胡哨嗎?再讓手底下仙官彆吼,彆急,彆一副看見人都要砍死的樣子。”
知事一下理解了俞星城的意思:“啊,明白了!一定做的和氣不傷人, 大氣有進退!那我這就去派人找溫大人。”
俞星城一個人坐在院子裡, 她請人去了一趟萬國會館,把她公事房內的萬國輿圖拿來。那是鉛印的複刻版, 朝廷每年要進行一次萬國輿圖的修正,因為會有各種國家勢力不斷改變,足以見如今大明對世界格局的關注。
她手頭這份,真是今年正月末從京城加急送來的最新輿圖。
夜逐漸深了,許多吏員雖未能歸家, 都和衣在偏房睡了,停著三十多具屍體的公堂前,除了一圈白燈籠,一切都靜悄悄的。蘇州有太多燈火與工廠,她幼時在池州能看清的銀河星海已經瞧不清了,隻有那些孔明燈遠遠漂浮著。
她低頭安靜思考著,熾寰在她圍脖裡打著呼嚕,她幾乎要抓到什麼思緒的時候,忽然看到天邊一片人影飛來,極快的靠近,為首的正是裘百湖。裘百湖黑著一張臉,不知道是不是入夜後一直在趕路,鬢發沾滿夜露,他身後是十幾個黑衣仙官,還有兩個並不眼熟的人。而其中兩仙官身後,背負著兩具裹著黑布的屍體。
俞星城立刻站了起來:“應天府也死人了?!”
裘百湖:“……是。而且也是在中午時分發生的。”
裘百湖身邊的許多仙官都跟俞星城很熟了,立刻就要請她來看屍體。俞星城對回廊下打瞌睡的吏員揮手,讓他們支起床板來,兩個背負屍體的仙官把那兩具屍體放在床板上,準備解開了外頭包裹的黑布。
俞星城:“應天府竟然會讓你把屍體帶過來?我以為這案子,南直隸布政使司或者南京刑部裡要插手。”
裘百湖:“其實他們是要管的。我承諾說將這兩具屍體帶過來先對照,等到我們這邊把情況統計的差不多,將這些屍體一同運往南京刑部。而且從京師刑部也派了人前來……督辦此事。”
俞星城其實並不太關心北京刑部排了誰來,卻沒料到裘百湖身子一讓,抬手向身後兩個沒穿官服的人一行禮。
那是一男一女,看打扮,男子地位更高,但年紀也很輕。
他看起來不過十□□歲,個子不高,白皙貴公子模樣,鬢角齊整美人尖,隻是三角眼薄嘴唇,顯得很不好相與,甚至隱隱有幾分刻薄。
他穿著深紫色曳撒,腳蹬黒靴,紵縐紗煙墩帽,串珠都是紫色水晶,一身富貴紫色也有些眼熟。
果不其然,這年輕男子一抬手:“再下溫嘉序。京師刑部督捕郎中。這是我的侍女。”他指的是他身邊的女子。但那侍女也穿著一身女仙官的曳撒,顯然也是個能幫他辦事的隨從。
溫嘉序笑起來:“你便是那位年紀輕輕便在萬國會館做督官的俞司使啊。”
俞星城心裡一頓,揖手行禮:“原來是溫郎中。既然是京師派人前來,吾眾人也算是心安了。目前在徽州、應天府、揚州、蘇州四地遇襲的死者全都在這裡。”
溫嘉序正要開口,蘇州知事與溫驍,帶著幾十個被五花大綁的白褂子紅腰帶的白蓮教眾,正進公堂前來。知事道:“司獄大人,趕緊騰騰牢裡吧,我們算是抓了個差不離!”
溫驍看到俞星城,眼睛一彎,正要與她說話,就看到了俞星城對麵的溫嘉序。
溫嘉序並不吃驚,拱手親切歡喜道:“阿兄!”
溫驍卻隻微微一皺眉,就恢複了漠然,躬身作揖道:“見過督捕郎中。”
顯然這不是他們二人最近的第一次見麵。難道之前過年的時候,溫驍大醉一場,跟這個溫嘉序有關?
知事是個不懂事的,還以為溫驍和溫嘉序是常年不見的親兄弟兄弟,再加上開膛手一案已經越鬨越大,在這個小小空場的官兒,哪個都不是他比得了了,他再側耳聽也不合適,連忙找理由退場:“我與司獄大人先將這些白蓮教徒押入牢中,好好審問一番。”
溫驍麵對溫嘉序,神色如常,像是見到了不太熟的同事一般。俞星城以為他會想要離場,卻沒想到溫驍似乎打算站在這兒陪她,道:“等你在這裡忙完,我與你一同回萬國會館趕上值。”
俞星城對他點了點頭。隻是看著溫驍此刻沉穩的模樣,心裡卻無法不回想起他那天醉後的哽咽……和那些沉重的話語。她承認自己有點護短,沒跟溫嘉序有什麼來往,就先看他不爽了。
她轉臉道:“先來看看應天府的這二位死者吧。我猜,他們不是法國人吧。”
裘百湖一愣:“是英人。而且這二人,身份重大,若不是我強行說要把所有死者屍體湊在一處對照,應天府是不會讓我帶來的。英使館在大明共有六座,屬應天府的英使館最大,也是英國公使所在地。這其中一人,就是英國使館經參部參讚。算是一位使館高官了。而另一人則是公使大人的副官之一。”
俞星城震驚:“敢殺公使大人的副官——這開膛手,是已經明晃晃的要把刀,比在公使大人的脖子上了。”
如果英國駐大明公使真的被害,那此事就鬨得太大了,很可能引發進一步的貿易糾紛與戰爭。
俞星城戴上手套,用手觸摸著此人身上的傷口,乾淨利落,刀口深淺都和其他幾具屍體差不多,而且這兩位英人,都穿著襯衫馬甲,腰腹上的布料疊了很多層,卻被一刀斬開。也更加證明,殺這二人的,就是她曾經交過手的開膛手。
戌三連忙手持一盞仙燈過來,以便讓他看的更清楚。
俞星城摸到那位副館胸前口袋裡有什麼硬硬的東西,掏出來看,是一隻懷表。
隻是表盤卻在死者麵朝下跌倒使被摔碎停轉,俞星城對著燈仔細看表:“這碎裂時的時間……十二點五十一分……吧。劇院門口的兩個奧地利人死亡的時間是……?”
俞星城看了看自己列出的表格。
蘇州已經有鐘樓,再加上《費加羅的成親》是十三時開演,兩位奧地利人在開演之前兩刻鐘開始登台開幕剪彩,時間應該也在十二點半之後。
俞星城歎口氣:“這兩個人最起碼是在一兩刻鐘的時間間隔內,於相隔四百多裡地的應天府和蘇州府遇害的。”
裘百湖:“……這真是太神出鬼沒了。”
溫嘉序看著一群人圍繞著俞星城,幫她打燈,看她檢查屍體,忍不住有些驚訝。
沒想到這少女,隱隱是他們之中的中心。
俞星城摘下皮手套:“說起這個,我可能要告訴裘大人和溫郎中一個,跟我們設想不太一樣的猜測。”
她走到被她攤開在桌麵上的萬國輿圖前,死者出身國家的地點,全都被標注出來,歐洲那片小小的地區,一片朱筆。她又把自己列表的宣紙攤開在旁邊。
俞星城深吸一口氣,直說道:“我認為,此事應當是由法國計劃。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讓大明與英國開戰,讓大明滅倭之戰無法順利。”
裘百湖會以為她說什麼白蓮教之類的,卻沒想到她做了個這樣的猜測?
溫嘉序皺起眉頭來:“什麼?俞司使,就算是公使死了,英國也未必會與大明立刻開戰啊?”
俞星城:“或許會的。其實一切的事因都與大明攻打倭國有關。沒人會在乎倭國的存亡,但他們在乎的是,從此開始,大明的海岸防線,便無懈可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