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請問曼哈頓的柏克街該怎麼走?”
一位女士攔住了廣場上的賣煙少年。少年戴著報童帽,脖子上掛著木頭箱子,箱子打開著,裡頭是軟彩紙包的手卷香煙,正沿途叫賣著。
少年抬起頭看了一眼眼前的女士,恍惚著去看煙盒畫。
這些年很流行東方異域色彩,所以香煙盒上也畫著眉眼纖細的東方美人。
眼前的女士,也是有著東方的麵孔,也竟是比畫上多幾分韻味。
麵前的東方女士帶著矮簷圓帽,圓帽素淨的和那些滿頭綢緞蕾絲羽毛的貴婦很不一樣,下頭似乎是精致且沒見過的盤發,她也沒穿帶裙撐的蕾絲長裙,而是穿著一套現在高檔舶來服裝店才會有的數十道細褶子的深藍色明式襖裙,襖裙裙擺才到腳腕,下頭是一雙皮短靴。
她穿的看似不倫不類,但又似乎引起周邊許多路過女子豔羨的目光。
東方女士微微一笑,又拿著手裡寫著地址的紙張問道:“柏克街是在這附近嗎?能走到嗎?”
少年看到她絲綢的手套和手腕上掛著的刺繡小包,總覺得這裡頭肯定裝了銀煙盒,他立馬齜牙笑道:“女士,橄欖山出產的手卷紫莓香煙,酸甜濃鬱,不要試試嗎?您不買,我真沒法指路呢。”
東方女士一愣:“橄欖山公司的產品還真到處都是呢。”
少年眨了眨眼睛,把盒子旁邊的一個隱藏小抽屜打開,小聲道:“如果您想要美狄絲噴霧,我這兒也有貨。”
俞星城看了一眼小抽屜裡擺放的帶氣囊噴頭的玻璃小瓶,紅色玻璃內有著石榴汁般的液體,上頭貼著精美的橄欖山公司標簽。她知道這是一種類似迷幻劑的輕型毒品,小劑量能讓人看起來似乎更“聰明”“專注”,所以以希臘神話中古老的智慧女神美狄絲命名。
噴霧型似乎是中高端產品,在小資與貴族之中都頗為流行。
俞星城拿起來嗅了一下,微微皺眉,又放了回去。
在到達新約克之前,早在倫敦和巴黎,俞星城就見到過不少橄欖山的產品。她確實沒曾想過,這曾經以宗教和技術聞名的天空之城,在聖父死後迅速轉型,先是回歸亞美理駕共和國,而後又成立大型跨國公司,搞的是品牌與產品銷往全球的路線。
現在橄欖山州雖然依舊漂浮在空中,但那裡已然成了聖地,許多大大小小的橄欖山島嶼漂浮在大洋與港口旁,更多的橄欖山公司的工廠開設在了北美各地區,甚至連埃及的英法殖民地裡,都有兩家小型的橄欖山香膏與噴霧工廠。
影響力顯然比聖父在世時,還要強上不少。
而另一方麵,去年六國聯軍入侵伊斯坦布爾,瓜分奧斯曼的時候,橄欖山在作為亞美理駕合眾國的代表,在銷毀與搶奪技術中,成了俞星城他們的最大敵人。
而且橄欖山的有備而來也讓遠渡重洋來分一杯羹的俞星城,差點就輸給了他們。
橄欖山當時出現的種種科技,亞美理駕合眾國對橄欖山的隱隱服從,已經讓大明對它十分警惕了。
而它們更是膽大包天的在大明船隊橫跨大西洋的時候,向他們發起了空襲與進攻。
橄欖山如此富有進攻性,俞星城與他們打過那麼多次照麵,卻對他們內部幾乎不太了解,太多理由,都讓俞星城想去這個神秘莫測的橄欖山,一探究竟。
在美國停留,橄欖山州是最大的目的地。
賣煙少年盯著眼前的東方女士,她則看著看著賣煙箱上貼著的精美招貼畫發呆。招貼畫上,有女人吸煙的側臉,紫色的煙霧蒸騰出空中城市的模樣,上頭幾個希伯來語字母“HarHa-Zetim”,是橄欖山的意思,隻是後麵加了個小小的公司字樣。
東方女士從小包中拿出幾個便士,說拿一盒。少年在新約克叫賣,自然是從先令便士到大明通寶都收。
女士問了路之後,並不著急走,慢條斯理的拆著煙盒,輕聲道:“我聽說橄欖山回歸合眾國才四年多,怎麼現在滿大街都是他們的產品。”
賣煙少年站在她旁邊,挪不開眼睛:“啊、可橄欖山那裡不一般啊,那都是天才與精英才居住的地方,他們的產品也都很厲害,這些小的香煙或者噴霧也不是主營,他們的自動打字機、電磁□□還有軌道車,那都是多厲害的東西!您肯定去過皇後區吧,那邊不但有這些,還有巡邏飛艇和起降橋。”
東方女士蹙起眉毛,嘴角微笑,眉心卻有幾分憂愁:“我看到了。很厲害。”
她拿起絨芯打火機,正要點燃嘴邊的細煙,一隻手不客氣的伸過來抽走了煙,道:“你一上船就愁的吸煙也就算了,到這兒也吸煙?”
賣煙少年抬起頭,瞧見一個身穿風衣的亞洲男子。那男人身材高大,穿著黑色暗紋的長風衣,裡頭是絲絨扣子馬甲,窄簷禮帽下長發如瀑,在背中用紅色綢帶束了一道。他生的俊美卻脾氣極不耐煩,嘖了一聲,手指把煙給彎折了,順道把東方女士手裡的一軟盒煙鬥拿走了:“你問個路,就跟我們走散了,裘百湖要急死了。”
俞星城笑:“不都說好了,到柏克街再碰麵也一樣嗎?”
賣煙少年聽不懂這兩個人的對話,但這個後出現的男人,瞳孔忽然像蛇一樣細窄一道線,虹膜閃過金光,少年嚇得後退兩步,連忙端著賣煙箱子,一邊回頭一邊跑到路對麵去了。
沒一會兒,就看見一群深色西裝的男男女女著急的趕過來,將那位東方女士團團圍住,神情有些著急。
東方女士無奈的笑了笑,挽住長發蛇眼風衣男子的手臂,帶領著一群人朝路西去了。
俞星城捏著熾寰的胳膊,轉頭對表情有那麼點生氣的裘百湖道:“不至於,我英語還是可以的,就說自己往這邊走走問問路。說柏克街算是唐人街中心,咱們要去的鳳翔食府算是那兒比較老的中餐廳了,應該好找。”
裘百湖和幾位官員、仙官自打幾個月前到歐洲開始,就穿上了一身西裝,裘百湖也隨著溫驍剃了短頭發,反正他說自己沒爹沒媽,剃頭不怕,弄得頭發極短。
這會兒再戴個黑色寬簷帽,穿著略顯寬鬆的深色西裝,走起路來有那麼點駝背和陰損,怎麼看怎麼都像是麻匪黑幫。
俞星城此刻被裘百湖的黑幫天團圍著,還挽著外在相當俊美唬人的熾寰,穿過街道的時候,確實有些顯眼了。不過,如今西洋南洋兩大華僑商會通航全球,俞星城一路航行,隻要是有港口的地方,永遠都有中華餐廳與大明苦工。
大明百姓雖然也有不少窮的,但其實全球各國,哪個國家沒有窮人呢。英國也有大批登船做海盜,印度也有成船的人遠渡去做仆從,可很少有那個國家的人,像是大明的百姓一樣,如四散的孢子,四處落地,拚命紮根。
從加爾各答到伊斯坦布爾,永遠入港出海都能聽見亙古不變的鞭炮聲和敲鑼打鼓聲。
俞星城一行人走到柏克街附近之後,驚奇的目光也少不許多,旁邊的白人黑人黃種人,不論做什麼的,也都對他們見怪不怪。
柏克街屬於唐人街中比較繁華且老牌的一條街,那些有錢的東方官員或商人們,為了圖方便都會住在這條街上,看來周邊居民都習慣了這樣的架勢。俞星城走過街道,橄欖山公司旗下各類產品的海報,在新約克街頭隨處可見,簡直就像是百年後的可口可樂一樣。
天空之城的輪廓,美女的形象,精美細致的圖案邊框是橄欖山公司海報的標誌。宗教符號與聖父反而退居其次,並不成為海報主題。
而且他們似乎有著更好的印刷技術,海報上色彩豐富,紙張甚至有鋼印凹凸,畫上產品從一些特殊槍械、高科技辦公品到一些飛艇遊輪旅遊團,還有香煙、美狄絲噴霧,應有儘有。
進入了柏克街之後,橄欖山公司的海報稍微少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黃紙紅字漢語小廣告,搬家租房,淘金招工。
很多看起來陰森或有積水的小巷,望過去,全都是紅柱黃瓦飛天龍,雕梁畫柱座山虎,繁華的連紫禁城也要難比,想來某些身份較高的大明來客,都會住在這樣的唐人街酒店裡。
鳳翔食府就在這樣的一道巷子裡,但它的門店更小更窄,一道小小的玻璃門,外頭是紙糊燈籠做的幾條栩栩如生的錦鯉。
譚廬和溫嘉序先找到了這裡,正在門口等著。溫嘉序還穿著那套貴族式的靴子和紐扣天鵝絨外套,襯衫層層疊疊的花邊快把他下巴圍住了,俞星城說了一路,讓他跟溫驍學學,轉型走低調奢華這條路子,可他偏偏不願。
他們到巴黎的時候還有反拿破侖的七月革命的餘波,就因為這套衣服,溫嘉序差點被當成萬惡貴族給拖走絞死,他那時候才乖乖的收起來。結果到了合眾國這兒看似自由實則相當看人下菜碟的地方,他又招搖起來了。
溫嘉序低聲道:“我們敲門了,裡頭沒人。”
譚廬的兩條鋼鐵義肢剛剛在布魯克林找個工作室給修理過,他現在一身汽油味,腿上的小型蒸汽閥因為調試後沒多久,還在不穩定的抖動,譚廬這會兒說起話來,腮幫子和仙風道骨的長須,都跟拖拉機上的水豆腐似的亂顫。
俞星城把手裡的紙條一折,放進小包裡,摘下左手的絲綢手套,將手指輕輕放在鳳翔食府的玻璃門上,道:“無事。西廠的人說了,鳳翔食府這位老店家,有時候為了躲事兒,會裝聾裝瞎。”
她說完,指尖靈力一閃,玻璃砰的一下碎開。
她踢了一腳地上的碎玻璃,便伸出手,從裡頭手指一點,那複雜的門鎖以及後頭幾十道從頭到尾的門閂,紛紛螺絲旋轉,卸落在地,叮叮當當,變成一地零件。
俞星城把門踢開了。
譚廬頭疼的歎氣:“俞大人,您不說了,來了合眾國,就不跟在巴黎時候那樣暴力了嗎?”
俞星城戴上手套,道:“我在這兒也沒用法棍打人腦袋,怎麼就暴力了。譚大人,你再跺幾腳,看你那鐵腿能不能好一點。你現在說話被這蒸汽閥搞得跟顫音山羊一樣。”
熾寰還在門口看菜單:“咱們能在這兒吃晚飯嗎?”
俞星城的高跟皮靴踩過玻璃渣子走了進去,廳內七八張桌子,地上有點油膩,俗氣的裝飾與燈籠掛滿了屋裡,燈沒亮,靜悄悄的昏暗著,就是沒人。
她鋪開靈力,後廚都沒有衣料摩擦的靜電,但她卻感覺到地下不遠處,有機器正在運作,而且還有穿行的腳步聲。
俞星城:“下頭還有空間。不過入口好像不在這裡。”
裘百湖身後有一位仙官道:“在廚房,那裡有一處,有細微的聲音穿透地麵而來,似乎是比較薄的地方。”
譚廬率先一步推開通往廚房的門,老鼠如潮退去,牆角有一些木箱子裡放著不新鮮的蔬果,廚房中油膩與腥臭的令人難以忍耐,那位仙官聽聲辯位,走到幾個酒桶下頭,似乎想要挪開酒桶。
裘百湖被老鼠惡心的夠嗆,他自打當年在羅馬見過滿城的老鼠之後,就更見不得這玩意兒,他用胳膊肘頂了頂熾寰:“就這樣,你還要在這家吃嗎?”
可他忘了熾寰是個吃老鼠的物種,熾寰眨眼:“他們這兒吃老鼠三明治嗎?”
幾位仙官正把酒桶下幾乎嚴絲合縫的地板翹起來一角,忽然從背後傳來帶著閩南口音的笑語:“這是諸位等不及營業,就要到小店來找吃的了?”
俞星城回頭,就瞧見一個笑眯了眼睛的中年男人,下巴削尖,眼角魚尾般的細紋張開,他裡頭穿著一套碼頭工人似的臟襯衫與背帶褲,肩上卻披了一件團紋薄襖裳,他蓄著胡子,笑著拱手:“前一陣子,聽說一批貴客與華僑商會同行,到了新約克附近。看來就是諸位了?幸會幸會,鄙人乃是這家小店的老板兼廚子。”
俞星城兩手並在對襟披衣的袖子裡,朝他也一禮,倆人在柏克街的餐館裡彼此作揖,她才道:“您就是胡老板?久仰。不過是到新約克這寶地想要辦些事,卻人生地不熟,活絡不開,有人給指了一條明路。”
胡老板著請他們出去坐,他拍拍手,外廳十幾張桌子上的燈籠亮了起來,他笑:“俞大人可是閣員,找我這樣的奴才來辦事,也是我的福分,您儘管吩咐。”
俞星城不著急走動:“胡老板是合眾國的漢人華僑裡,數一數二的人物,店倒是都開在地下了,這是做的什麼生意?”
胡老板笑:“租了個地下室,做洗衣房,都是鍋爐蒸再加上手洗,下頭熱汽騰騰,幾十個臭汗的漢子,便不給您開門了——”
俞星城:“洗衣房可是個苦生意,賺不得什麼大錢。聽說廣東出現了一批美狄絲噴霧和成箱的新型高純大煙,為了過戶部稅關,外頭都是合眾國出產的乾玉米的箱子包裝。這批大煙和噴霧,與一位姓高的潮州商人又些關係,朝廷正在查。胡老板的三閨女是不是沒離開祖籍?聽說四年前生了個胖娃娃,孩子姓高呢。”
胡老板開著個小破餐廳,穿的油膩鬆垮,不代表就真是個小人物。
胡老板緩緩直起身子來,拱手拜道:“早年就曾聽聞,崇奉皇帝有七竅玲瓏心,二十餘年前就曾複興西廠,西卻指的是監察西方。西廠不在紫禁城設司,隻有嚴密的單線係統,和遍布大洲大洋的成千上萬的線頭。連印度女王的死,都是大明皇帝知道的比印度眾藩王還早。我這賺點不合規矩的小錢,又有個糊塗女婿,該罰便罰就是了,您還是說說,我這樣的卑賤身份,能幫上您什麼忙。”
俞星城也知道強龍不壓地頭蛇,胡老板是新約克華人華僑裡真正的老板,也客氣道:“我要帶幾個人去橄欖山州。”
胡老板:“橄欖山州遍布南北,共四十七群島,聽說北海道附近就有一座群島,想去橄欖山何必繞這麼大的遠——”
俞星城:“我要去的自然是十二門徒所在的主群島。”
胡老板揣著手,笑的像個被為難的小市民:“這……主群島上都是什麼天才精英才能去的地兒,層層篩選,各個是活神仙,那兒就是合眾國的天宮,您還不如說讓我安排您去華盛頓的白房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