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長夜(1 / 2)

兩人之間距離近在分寸, 穆曦微甚至能感覺到落永晝那張黃金麵具貼上來時冰冰涼的溫度。

奇怪,明明溫度是冷的,穆曦微卻被燙得呼吸一窒,渾身僵硬, 如同被牢牢羈絆住似的, 一點半點都動彈不得。

他眼睜睜地看著窗外長發鬼女的頭發似柳絮亂舞,自己的心好像也在略嫌淩亂的晚風裡被撞得砰砰亂跳。

穆曦微竭力平複下心緒, 低聲道:“師…”

他停頓半晌,還是叫不出口師弟的稱謂, 隻能含糊過去道:“彆鬨了。”

他受不住。

“師兄…”

落永晝是演上癮了, 又可憐兮兮地叫了他一聲。

這為師不尊的!

旁人忙於在客棧中逃竄, 或是舉劍迎戰, 沒心思去聽落永晝說了什麼。

穆曦微聽得清清楚楚,落永晝那狀似嗚咽的顫音, 明明是憋笑憋出來的!

他深深地握一握拳,狀似平靜道:“您房間中…應當無事吧?”

穆曦微早在房門開啟的那一刻,體內的本源劍氣就躁動不安起來, 像是感知到什麼了不得的對手。

不過他信落永晝,天下能讓落永晝為難的人大概率是還沒出生,穆曦微倒也不算如何擔心。

落永晝滿不在意道:“無事, 是魔族的日部首領,被我嚇跑了。”

假如說被未來大妖魔主一句楚楚可憐, 難登大雅之堂的師兄嚇跑的話也能算是嚇跑的話。

落永晝說得的確沒錯。

想到此時不知身在何方, 捶胸頓足怒罵老天不長眼賜給他們這等大妖魔主, 或是暗自垂淚撫平自己傷口的日部首領,落永晝笑意更深,再喚了一聲:

“師兄…”

同時企圖扒穆曦微扒得更緊。

穆曦微覺得自己真是鍛煉出來了。

就在半個月以前,他還覺得陸地神仙是天上星星月亮一般遙不可及的存在,把去西極洲、歸碧海兩宗要一個追殺的道理視為自己人生至高的追求。

而在落永晝身邊過了半個月,穆曦微竟也能心如止水地想著,哦,陸地神仙。

也沒什麼了不起。

就跟個大白菜似的。

還比不上扒著他不肯放手的落永晝有存在感。

穆曦微渾身的肌肉繃緊,借著出劍的名義硬是推開了落永晝,這時候才發現自己被落永晝戲弄得掌心不知何時,微微滲出了汗。

長發鬼女死前雖為凡人,但墮後厲鬼實力激增是其一,死後在鬼域中修行數百上千年又是其二,倒不是幾個白雲間弟子能夠隨隨便便對付的。

他們能被無孔不在,又需花費很大力氣才能斬斷一兩根的頭發弄得氣喘籲籲,不禁心生絕望。

大約是感知到它們反抗無力,長發緩緩扭曲,竟似一個猙獰的微笑,寸寸逼近了弟子。

長發的主人好像很享受這點貓抓老鼠的過程似的,弟子臉上的表情越是惶急,手中揮劍的動亂越是忙亂,長發便擺舞得越厲害,來顯示主人內心的愉悅。

黑漆漆的客棧裡閃過了一道明光如電,映亮眾人視線所及。

借著一閃而逝的明光短暫光亮,眾弟子看到剛剛還氣勢囂張的頭發驚恐逃竄,爭先恐後想要退出客棧窗戶。

然而那道劍光實在是太快了,由遠及近,僅僅是一眨眼的瞬間。頭發根本來不及動作多遠,便被齊刷刷斬落餘地,鋪了一地的青絲。

客棧外傳來女子的驚聲尖叫,那滿含血淚的泣訴聲,活脫脫像是遭遇了什麼世間至恐怖之事。

弟子們的好奇心很快得到滿足。

穆曦微手指一抬,劍氣不容反抗地將窗外的長發鬼女抬了進來,一個人影滴溜溜滾在地上。

她哀戚地抬起了頭。

長發鬼女慘白清秀的麵容,如泣如訴的眼神,蜷縮成一團的身體,並沒有成功引來眾位弟子的同情。

恰恰相反,他們你看我我看你,肩膀顫抖,悶悶地笑出了聲。

原來穆曦微的那一劍,乾脆把長發鬼女光溜溜得削成了個光頭。

穆曦微想的其實很簡單。

長發鬼女既然依仗著她頭發行凶,那麼廢去他行凶的武器,自然再掀不起什麼浪花。

但月光透過窗照在長發鬼女的光頭上的場景,便顯得分外好笑,讓弟子將恐懼丟了個乾淨。

他們體會到了抱上大腿的滋味是如何美妙,也明白了落永晝為何會三句不離口的弱裡弱氣喊師兄。

眾弟子對視一眼,達成了一致的共識。

能在這詭異莫測的鬼域中抱上大腿,尊嚴是什麼?

第一個弟子鼓起了勇氣,學著落永晝的模樣,語調千回百轉,嬌弱可憐,喊了穆曦微一聲:“師兄…”

接著就有無數個弟子學著他的模樣,齊齊地喊了穆曦微一聲:“師兄…”

我好怕。

落永晝的聲音本就清冽,喊師兄時酥軟的調調聽上去非但不難聽,反而被他喊出絲絲縷縷的甜意入骨。

至於白雲間眾位弟子一起喊的那麼一聲“師兄”,聲音之鬼哭狼嚎,把長發鬼女嚇得翻了個白眼,乾脆利落地昏了過去,拒絕麵對這個可怕的世界。

把客棧中其餘的沒被長發鬼女吵醒的客人店家,以為又是哪個了不得的厲鬼,忙嚇得起來點個燈告官府。

瞬間燈火通明。

穆曦微麵無表情地抖了抖劍鋒。

落永晝是誰?

是憑著麵具下一張臉能讓人原諒他一切作天作地,為他一句師兄赴湯蹈火的人。

至於這群弟子…還是算了罷。

穆曦微算是看出來,白雲間從老到小,上至劍聖、祁雲飛、陸歸景,中至宴還,下至這群弟子,沒一個正經人。

身為劍聖首徒,未來白雲間的掌門人,穆曦微頓覺肩上一沉,壓力極大。

他要扛起白雲間整個門派的風度不倒,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責任艱巨,任重而道遠。

官府趕來的鬼差也和客棧的人一起懵了。

他們深夜接到報案,說是客棧中有厲鬼鬨事,立即趕來。

看到的不是什麼慘烈混戰的血腥場麵,隻有一個捶地痛哭的光頭鬼女。

鬼女嗚嗚嗚地哭:“我也不容易啊,本來我好好地待在長夜城裡,那可是鬼域第一城,誰想來你們這種鄉下小地方?”

落永晝遺憾攤手:“你何苦要自己和自己過不去,來這種鄉下小地方呢?”

鬼女恨恨地看了他一眼。

落永晝立刻看向穆曦微,求助道:“師兄…”

穆曦微被他這一句師兄喚得手一抖,長劍差點又出了鞘。

鬼女還對穆曦微把她削成光頭的一下心有餘悸,隻能老老實實回答落永晝:

“我們一群厲鬼從前好好地待在長夜城裡,長夜城的城主府抓不著我們,我們也不敢鬨出太出格的,就這樣一直相安無事——”

她語氣憤恨起來:“一直到前兩天來了一個年輕人,自稱是什麼見鬼白雲間的弟子,不知他是怎麼長的,隻要一接觸到我們,我們身上的陰煞之氣就能消去許多。”

厲鬼本來就是陰煞之氣凝成的軀體,鬨這一出,誰受得住啊?

長發鬼女和她的同伴迫於無奈,隻得暫時逃出了長夜城。

鬼女說到這裡,又悲從心來,一陣捶地大哭:“我被那個見鬼的白雲間的年輕人一打,修為虧損地厲害,本來想在這個偏遠的地方抓兩個鬼補一補…”

沒想到,鬼是沒抓到,自己反而被削成了光頭。

落永晝語調悠悠的,帶著一種不緊不慢看好戲的意味:“雖然很抱歉,但是不得不說,我們就是你口中見鬼白雲間的弟子。”

嗯…沒說錯,的確是見了鬼。

鬼女一呆,捶地號得更厲害。

她和這白雲間,從此一世之仇!

“彆嚎了。”

在鬼女心中憤恨不平,謀算著怎麼報複回去的時候,冰涼的鐐銬扣上她四肢。

鬼差說道:“你肆意殺鬼,擾亂本城治安,按律法該重判五百年,從今日起記。若是在牢內改過自新,以辛勤勞作彌補過失,尚有減判之機會。”

“行了彆嚎了,大家都不容易,要恰飯的嘛,理解一下。”

鬼女就這麼一邊嚎一邊捶地地被鬼差帶走了。

落永晝失笑:“這鬼域倒是出乎意料之外。”

有幾分意料之外的可愛。

不過——

落永晝微微疑惑,在原主記憶中,鬼域似乎是個異常壓抑陰森的地方,幾百年時光當真能改變至此?

抑或是說傳聞不可信?

他暫且拋開無關緊要的雜念:“聽鬼女的話,我們要找的走失弟子,應當是在長夜城的那位。”

畢竟白雲間弟子雖多,鬼域入口到底隱秘,不是人人都能有進來的運氣。

況且既然自稱是白雲間弟子,去長夜城看一看總沒壞處。

一行人於是上路。

******

長夜城名為長夜城,實則是相當名不副實的一座城池。

它沒有萬古長夜,城頭有兩輪旭日並排,照得其比其餘城池皓皓數倍。

一輪太陽隨自然法則東升西落,晝出夜隱。另一輪卻不一樣,無論是嚴寒酷暑、驚雷驟雨亦或是濃霧烏雲,皆擋不住其高懸城頭的烈烈旭光。

所以長夜城一年四季,一天十二個時辰,皆是白晝。

這輪旭日幾乎如人為的一盞長明不滅的巨燈,上古遺留下來的神跡,浩瀚壯闊得讓人情不自禁見之落淚。

白雲間的弟子自然是嘖嘖讚歎。

落永晝也不自覺頓住步子。

那輪日頭…很熟悉。就好像是和自己體內的妖魔本源同出一源似的。

他搖搖頭,好笑地壓住了這個念頭。

不說妖魔本源好端端地在自己體內,屬於魔族,屬於大妖魔主的東西,怎麼會去掛到鬼城長夜城的城頭?

想來魔族不至於無能到這個地步。

也許是一年中長懸不落的太陽照得鬼心情分外明朗,入城查度碟的時候城口的守衛也很熱情。

穆曦微思及長發鬼女口中說的白雲間弟子,心念一動,額外加了一句道:“我們一行人舉為白雲間弟子。”

果不其然,守衛聽見白雲間這三個字後聳了聳眉尖,神色一動,更加恭敬道:“原來是遠道而來的貴客。貴客您且稍等,小的立馬去通傳城主府中人,來招待貴客。”

周圍排隊入城的鬼聽見白雲間三個字後也竊竊私語,望著他們的眼神敬畏起來。

穆曦微對那位白雲間弟子刮目相看。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兩天前人家還在息城被鬼故事嚇得簌簌發抖,兩天後在長夜城,已經是赫赫有名的一方人物。

這發展未免也太快了一些吧?

城主府的人很快過來,言語態度俱無可挑剔,把他們迎進了城主府。

城主看著模樣是個四十餘歲的中年人,他修為在長夜城當屬第一,已有近化神的修為,看鬼眼光自不與他鬼同日而語。

他瞧出穆曦微修為雖低,體內的力量卻很不凡,親善道:“失敬失敬,幾位俱是白雲間的高足,來我長夜城,敝城蓬蓽生輝。”

穆曦微與他寒暄兩句,引出正題:“不瞞城主,我白雲間有一位弟子走失於鬼域之中。在下恰好聽聞長夜城有白雲間弟子出沒的消息,便冒昧進來,想與一觀。”

長夜城主會意,也很爽快,揮手道:“來鬼,去請白雲間的那位道友上來!”

的確是消失在息城隊伍中,那位叫做陳嵐的弟子。

穆曦微打量幾番,確認了。

隻是——

他和落永晝原來進入鬼域時,以為陳嵐走失在鬼域中,過的是朝不保夕,日日被厲鬼嚇醒,以淚洗麵的小可憐生活。

著實和這個滿麵春風,被雲鬢花顏,姿容妍麗的鬼女簇擁包圍的弟子有點差彆。

陳嵐見到穆曦微也很激動,連身邊一群的鬼女都顧不得,一個飛身撲到穆曦微麵前:“穆師叔!”

他在長夜城過得雖然好,但白雲間才是他真正的歸處。

誤入他鄉,陳嵐當然想念白雲間的師兄弟姐妹。

穆師叔竟然為了他區區一個小弟子,不惜數萬裡身入鬼域來尋他。

劍聖弟子的地位何等尊貴?豈是他一個普通弟子能夠相提並論的?

陳嵐深受感動,在心裡當即做下了決定:

日後誰若是再敢說穆師叔一句壞話,說他名過於實,德不配位,便是與他陳嵐有不共戴天之仇!

長夜城主見此宗門融洽的場景,也含笑道:“說來貴宗的道友來長夜城這兩日,對敝城助力良多,我委實是感激不儘。”

穆曦微好奇道:“哦?可否請城主展開一講。”

其實無非是昨天上午抓了個長發鬼女,下午又抓了個鬼麵羅刹的事。

穆曦微的好奇之心不僅不解,反而更重。

他倒不是瞧不起陳嵐。隻是陳嵐修為戰力與隊中一眾白雲間弟子相差仿佛,其餘的白雲間弟子被長發鬼女追著打,陳嵐是如何做到這樣舉重若輕解決眾厲鬼的?

陳嵐抓抓頭:“這事說起來奇怪,我也有點不敢置信。不知道城主方不方便帶我去關押厲鬼的牢房裡讓我演示一二?”

長夜城主自是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