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還剛想說怎麼可能,你沒看見我家劍聖在嗎,突然意識到什麼,慢慢地收住口。
是啊,劍聖那時候很有可能已經不在了。
有些人就是這樣,上天入地無所不能,你出生時他就是威風凜凜的傳說,便理所當然地給了人一種錯覺,仿佛哪怕你老死了,他也威風凜凜活在世上一樣。
劍聖怎麼會死呢?
他不久前還鮮活恣意,一劍劈開半邊琉璃台,一劍超度滿城亡魂,一劍改了黑夜換青天…
那麼多一劍…
這世上就沒有他一劍做不到的事。
他怎麼會死呢?
落永晝改天換日的一劍沒給宴還真實感,膝蓋觸到地麵的感覺沒給宴還真實感,葉隱霜的一句話倒是給了。
劍聖或許…真的要死了。
這個橫跨三代的傳奇,也許真的要終止在他眼前了。
宴還八卦的興致全失,垂了頭,肩膀哭得一抽一抽。
他實際上沒怎麼與劍聖相處過。
可但凡是個人,但凡看著世上至美至好,至堅至銳的事物一朝消失在自己眼前,就沒法不無動於衷。
穆七努力地把宴還那點奇奇怪怪的猜想置若罔聞,不在關鍵時候和他一個小輩計較,向談半生點點頭道:
“開始吧。”
他話音一落,遍地是魔族的哀嚎響起。
原本魔族就在落永晝一劍之下十去大半,剩下的也大多虛弱已極,當然無法對抗談半生陣法中的星芒絞殺。
他銀線連綴處的結點一個個響起,如在夜空中點了星子。
談半生殺魔的手法也乾脆利落。
每處星芒結點一亮起,必伴著魔族的倒下,銀線漸漸被鮮血染紅,一城的血光流動間,叫人見識了什麼是真正的血流成河。
穆七想,成了。
眾所周知,妖魔本源自從孕育了第一代的大魔以後,是隨著時光推移衰竭的。
因此被從天地煞氣中而誕的魔族,體內血脈一代不如一代純粹,一代弱過一代。
穆七嫌棄這一代魔族的沒血性,不能打,反倒是被人族壓在他們頭上已經很久。
本來他沒想太多,左右將就著用,等他拿到妖魔本源的時候,再行造魔,創造出如第一代大魔那樣毀天滅地的魔族,何愁局勢不顛倒?
偏偏出了意外。
妖魔本源作為天地煞氣之萃,徹底失去了它應有的,也是它最重要的能力。
它已經不能造魔了。
沒錯,托百年前穆曦微的福,妖魔本源已經不能造魔了。
哪怕穆七在心裡天天問候一遍穆曦微的十八代祖宗,恨不得把他碎屍萬段一百遍再把穆曦微祖墳刨起來一起鞭屍,也無法改變妖魔本源不能造魔的事實。
事到如今,穆七迫不得已,隻得換了一種大膽到驚世駭俗的方法。
既然妖魔本源不能用,這一代的魔族不堪大任——
那麼,為什麼不把萬年來的魔族換到這個時空來?
趁落永晝重傷妖魔本源,重創天道,世界規則有所破壞的時候,拿王城中魔族的性命神魂作為交換,以他自己萬年前的大魔力量做陣眼,換來同等數量的萬年前魔族。
穆七不但敢想,而且是真的敢做。
落永晝的脾性他太清楚了,就算自己什麼都不做,安靜如極,落永晝也會對妖魔本源動手。
說他魯莽自負也好,說他敢為天下之先,開千古之頭也好。
落永晝就是落永晝。
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桀驁不馴,能牽住他的隻有穆曦微和天下。
落永晝那一塊,穆七幾乎是十拿九穩。
這件事穆七需要的不僅是落永晝,還有談半生。
談半生這個人吧,油鹽不進,痛恨魔族,相當難辦。
好在談半生有一個致命的軟肋,握住談半生這個軟肋,等同於是徹徹底底拿捏住了談半生。
好巧不巧,談半生的這個軟肋,穆七正好有。
談半生的師父。
他找到談半生,說是可以協助談半生複活他師父,代價是要讓談半生助他布一個陣法。
談半生一開始怎麼會信?兩人差點在曉星沉動起手來。
穆七不急不忙,拿出了談半生師父的神魂碎片。
沒有然後了。
那位曉星沉主,天底下最痛恨魔族的陸地神仙,就怔怔望著那塊碎片停了手,穆七甚至能看到他眼底的淚光。
真是有意思。
想到此處,穆七不禁浮起微笑,充滿惡意又滿懷興致地想著,他迫不及待談半生和他“師父”見麵的那一刻。
血光淡在銀線上,銀線又是一片肅然如新,如月華之光。
“談半生!”
月盈缺莫名從銀線中看出令她心頭狂跳不止的悸動之意。
那無疑是天道借銀線,給她一個陸地神仙的警兆。
能讓一個陸地神仙動容慌亂的警兆。
月盈缺根本不及多思多想,憑本能喝道:“你要做什麼?你是想讓人族蒙滅頂之災,自己做千古罪人嗎?”
談半生望著她諷笑了一下,不說話。
“沒用的。”
秋青崖止住她,示意月盈缺不用多說。
月盈缺這才注意到,秋青崖那把近乎百年塵封不動的青崖劍出了鞘,青光湛湛,劍氣盈動。
秋青崖身上劍氣催發,整個人如同一把孤峻的,衝天的劍。
落永晝一劍改天換日時無從插手的焦灼,談半生不言不語間布下一城的殺陣——
已經將這位同樣以劍著稱的陸地神仙耐心逼至極限。
月盈缺心跳至極限,屏住了呼吸。
她有預感,有東西,能驚動整個修仙界的,改變整個天下局勢的,要從陣法裡出來了。
陣法無數結點上,動輒以百萬計量的魔族屍身儘數消失了。
不錯,在在場眾人一眨不眨的注視,在三位陸地神仙堪稱細致入微的神識窺測下消失,一點點細微的痕跡也沒有留下。
取而代之的是一批新的魔族。
同樣是黑漆漆、烏壓壓的一片人,他們帶來的壓力,與先前站在王城中的,便不可以同日而語。
光是周身上的煞氣就濃鬱到能讓修為稍低的弟子,見了就情不自禁陷入心魔幻境的地步。
他們大概是不適應萬年後的世界,彆扭地站立起來,四處探頭張望。
許是魔族身上的煞氣真的太強勁了,許多仙道中人,心智稍有不堅的,當即陷入無路可退的惶恐之中。
劍聖已死,新魔又出。
這一回誰來守護這世間?誰來守護人族?
陣法跨越萬年時光,以談半生對陣法的造詣和他陸地神仙的修為,都是透支了自己的壽命來完成的。
血光消退的那一刹那,談半生頭發如沾上落雪,由烏黑轉為霜白之色。
竟是一瞬白頭。
但談半生握著銀線的手依然很穩,眼神很冷:“我幫你完成了你要的陣法,你給了我我要的神魂碎片,兩不相欠。”
“之後如何做,是我的事。”
說話間,他猛然握緊了手中銀線!
星芒結點璀璀然爆了一片。
談半生怎麼可能讓萬年前的魔族活著走出這片王城?
萬年前的魔族是他以陣法之便換來的。
也是他準備以陣法一陣殺之的。
“魔族是你設陣法引來的,不消你假好心。”
月盈缺上前一步,冷冰冰道。
她一把扯下了自己麵紗,看也不看,將其丟在身後地上
全場更靜。
月盈缺容貌之美早非秘聞,在落永晝現出真容之前,她是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美人。
如今月盈缺扯下麵紗時,明光盛世,是神女下了地獄來普渡眾生,血海裡開了一地的芙蓉清波,她之所在,就是有美人巧笑倩兮,美目流盼的樂不思蜀之所。
月盈缺的頭發比她的容貌,更吸引眾人。
那一頭青絲長發,素白剔透,儘數如雪染。
落永晝記得百年前月盈缺是黑發,也不用麵紗覆麵,雲鬢花顏,容光絕世。
原來如此。
怪不得月盈缺百年隱居在西極洲不出世,出世則用麵紗覆麵。
怪不得,原主記憶中月盈缺脾氣最爆,性子最懟,不服就乾,卻能容忍白家,容忍談半生一直到今日。
原來她如現在的談半生一樣,暗傷在身,至今未愈,導致體內虧空,頭發皆白,修為也大不如前。
月盈缺既掀了麵紗,自不會去在意旁人一點異樣眼光。
她指尖一輪明月圓滿,將她籠在月光下,如桂宮走出的嫦娥仙子:
“對,我的確修為虧損。”
“可我七百年的威名修為,也不是用來嚇唬人的笑話。”
“談半生、穆七,今天我們有一說一,有帳算賬,你們和這些魔族,能走得出王城一步,算我月盈缺輸。”
秋青崖更護在了她身前。
他聲音一貫寒,此刻更宛如淬過冰,見過血的寒鐵,殺意畢露:“何必廢話,拔劍而已。”
祁雲飛是真抽了劍。
他不在乎自己指的是陸地神仙,還是百萬魔族:“我師叔給人族討的一個公道,折在了你們手下。”
“倘若不以你們性命償還,我祁雲飛妄為白雲間人!”
落永晝將這些變化看入眼中,低聲向係統道:
“係統,我覺得不行,我得在這裡多留一會兒。穆七搞出來的魔族,談半生沒法儘數殺死。”
係統無言道:“是宿主自行提出的提早完成任務。”
落永晝:“那不一樣。”
他將目光從月盈缺那兒移開,在白雲間處停了一會兒,最後落在穆曦微身上:
“我看到的原主記憶裡,月盈缺從小金尊玉貴,哪怕人族最難那會兒她也和旁人不同,比白玉檀還順風順水,我怎麼能看著她折在這兒?”
“秋青崖是能生死相托的劍道知己;祁雲飛是原主從小帶大的晚輩,視若子侄;更重要的是,還要曦微。”
簡簡單單兩句話背後,隱藏的是多少年風雨患難的情誼,多少次少年相交的意氣?
“我怎麼能看著他們折在這兒,在這兒受委屈?”
“相較起來,我的一點頂替原主的彆扭算得了什麼?”
係統向他指出:“支撐你修為的妖魔本源沒了,你身受重創,經脈斷裂,你留在這個世界,拿什麼來對付魔族,對付穆七?”
落永晝眼睛那塊被血糊了一片,看得不是太清楚,胡亂摸索兩把,找到了明燭初光。
他的確一無所有。
原主的修為靈力沒的不明不白,與他息息相關一損同損的妖魔本源被他一劍捅了。
彆說是天下第一,就是隨便個正常修士,都能他這副半死不活,內憂外患的鬼樣子好。
劍聖沒天下第一的修為,怎麼能叫做劍聖?
落永晝手指珍重擦過明燭初光的紋路,像是擦乾淨了一段又一段相依為命的回憶,低低笑了起來:
“可我還有劍。”
劍聖有劍,自然算劍聖。
不算落魄,也不算無路可退。
這時候,一道劍光暴風卷雲般的掀過整座王城,摧枯拉朽一片。
一劍煌煌劍光驚四座。
也是這一劍劍光,浩浩如風,烈烈如日,掃清躁動魔息,王城看起來又是一番清平。
穆曦微起身,拔劍。
他做的事情荒唐極了。
但穆曦微沒有有一刻比現在更清楚過,自己要做什麼。
他是落永晝的徒弟。
落永晝的心願他來繼承。
落永晝要魔族式微,天下太平。
那麼誰敢反著來,與他穆曦微便是不死不休的生死之敵,是他不惜一切也要殺之的人。
僅此而已。
他劍尖前指談半生,壓抑的語氣是無邊怒火:“家師不惜性命,為徹底根除魔族之患,接著談聖就弄出這一場幺蛾子?”
“好好好。”
“很好。”
全場皆陷入呆若木雞之中。
沒人敢相信穆曦微會拔劍指著談半生。
沒人相信拔劍指著談半生的,竟會是一個毛頭小子。
他難道以為自己是劍聖弟子,沾了劍聖兩個字,就可以當真做劍聖?
這和螳臂當車有何異?不過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螻蟻無謂掙紮罷了。
眾人不敢說一字的質疑嘲諷。
穆曦微臉還是那張臉,好看出眾;劍也依舊是那把劍,平平無奇。
他像是換了一個人。
他每個細微處,眉梢眼角,甚至是站立時手指安放的位置,都像極了一個真正的陸地神仙。
山河在握,風雲睥睨。
太像了。
王城中不缺命大的魔族。
有魔族很好命地從百年前魔族一場動蕩中活下來,還在今日的浩劫裡幸存了,成為曆史的見證者
電光火石間,穆曦微和他百年前記憶深刻的半張臉重合起來,使得他驚聲道:
“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