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烏龍(番外在作話)(1 / 2)

話已出口, 落永晝遲遲沒有等來穆曦微的回應。

室內是一片沉默, 誰也沒率先開口,少年人頭低得更低,在光下亦暗得看不清神色。

唔, 大概是說得太猝不及防,把曦微給嚇到了。

落永晝漫不經心間掠過這個想法。

他倒是一點都不擔心忐忑自己的表白會被穆曦微拒絕。

落永晝是誰?

憑著戰場上麵具滑落時的半張臉, 生死匆匆時的驚鴻一瞥, 便成了美人榜首的人。

天下多少人趨之若鶩?

因此,他在情愛一道上膨脹得和在劍道上一模一樣,不講道理又理所當然。

這天下怎麼可能有人拒絕得了他的喜歡?

穆曦微內心遠遠不如表麵上來得冷靜。

他聽到了自己內心砰砰亂跳的聲音, 以至於穆曦微有一瞬間的失去意識, 甚至搞不清自己身在何處,此刻何時,聽的又是什麼話。

他深深地呼吸兩口, 方才勉力維持了些神智。

這世上怎麼會有落永晝那樣的人呢?

論劍是天下第一,論臉也是天下第一, 哪一樣都能讓人丟盔棄甲得心甘情願,哪怕明知高不可攀, 也願做那逐光撲火的飛蛾。

這種人說一句喜歡你,怎麼能夠拒絕得了?怎麼能說出口哪怕一個拒絕的字眼?

何況穆曦微傾慕於他的心思, 早一發不可收拾。

興許是落永晝輕飄飄的喜歡二字給了穆曦微莫大勇氣, 使得在他良久的緘默不言後, 終於開了口, 開誠布公道:

“師父, 百年前的事情…弟子可否有幸得知大概?”

穆曦微知道自己這次開口,也許會讓他失去世上難得,人間不遇的一次垂青,讓他此生摯愛之人與他徹底失之交臂。

他也知道自己那點陰暗的嫉妒心思實在卑劣。

可是穆曦微真的是太想知道了,想得快到瘋了的地步。

百年前這個詞如鯁在喉地卡在穆曦微最柔軟,也最為要害的那塊心頭肉上,甚至到每次翻到百這個數字,都會感覺心頭一紮。

他也連續很多日午夜夢回,修行調息時猝然驚覺,隨後便是長久的出神呆怔,心神再不能回到天人合一的平靜。

想到極處時,穆曦微甚至恨自己為什麼不能早生一百年。

若是能早生一百年…

穆曦微不求落永晝心裡完完全全地隻有他一個人。

可他至少…不想被當作某個人的替代形式出現。

這次穆曦微抬了頭,落永晝總算看清了他神色。

穆曦微一貫都是風神秀徹,如日月朗朗的,俊裡自有一番開闊豁然的意味。

這一次卻不一樣。

少年人眉目間死死抵著的一點倔強,像是鬆柏勁竹上清淩淩積雪蒙了一層,隻覺觸手寒涼,卻不見先前俊挺的麵貌。

落永晝恍然回味過來。

穆曦微應當是很在意百年前的那件事,百年前的那個人的。

這便陷入了一個死局。

倘若不將百年前那個人身份來曆與穆曦微說清楚,穆曦微心中的心結,勢必不得迎刃而解,時間長了總歸鬱結。

倘若明明白白告知穆曦微百年前那個人就是他自己,勢必要牽扯到一係列魔主身世托生轉世之類的問題。

彆說是穆曦微,就連落永晝自己都是半蒙半猜,一知半解。

再說,像穆曦微這等嫉惡如仇,大有手刃自己那位魔族祖宗,大義滅親以告慰天下的人,一時半會之間,如何能接受得了這種事實?

穆曦微心懸了很久很久,一直沒從落永晝那裡得到一個字的答案。

縱然他早是水火不侵,冷熱不畏的體質,落永晝沉默的時間愈是久,穆曦微便覺得自己周身的溫度愈是寒。

寒得他一顆心也漸漸涼了下來,再沒了往昔躍動的熱血。

“百年前的事情,我亦是很難說。”

落永晝思慮許久,得出了一個雙全的辦法,“但是我可以向你立誓保證。”

劍聖已經很久沒有立下過誓言。

或者說這天下,已經很久沒有過能逼他立誓的人,能值得他立誓的事比較好。

唯獨這一次是落永晝自己願意。

一個誓言,能換穆曦微的心安,當然值得。

穆曦微瞳孔滯住,再強的自製力,這回也徹底壓不住裡麵翻湧而出的狂喜。

他麵前的人是舉世無雙的絕色,雪凝寒梅,月溶曇花驚豔飄渺的一刹那,也及不上他半分顏色。

從他口中泠泠吐出的字眼,也是國手彈琵琶,仙人撥瑤琴,皆比不得的動人心弦。

他聽見落永晝說:

“天道為證,日月為憑,我落永晝在此立誓,畢生心悅之人,僅穆曦微一人而已,否則——”

他後半截話沒說完,眼睛所見已陷入一片昏黑。

陷入回憶時熟悉的暈厥感來了。

落永晝徹底失去意識前,對上的是穆曦微一句沉重苦笑:

“您…何必呢…”

落永晝:“……”

好死不死,這回憶碎片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

顯然穆曦微是誤會他立了假誓。

一想到百口莫辯的將來,落永晝就很想拿著明燭初光去和天道好好講講道理。

不帶那麼毀人姻緣的。

******

落永晝歡視了一圈周圍環境。

好好的誓言被打斷,他心情正是不好的時候,看什麼都帶上幾分殺意。

四周山頭疊起,丘壑青翠,葳蕤茂密的植被一眼望不到儘頭,腳下是行人踩出的一條狹而窄的泥土小徑,踏上去時猶有落葉枯枝的嘎吱作響聲。

是他一劍能削平附近千裡那種。

落永晝的明燭初光躍躍欲試。

在他身前不遠處躺著隻猛虎屍體,固然觀其四肢矯健有力,靈息未完全散去,料想身前也屬猛獸。

是他一個眼神可以夷滅全族那種。

落永晝的明燭初光更加躍躍欲試。

直到他看見了穆曦微。

穆曦微和猛虎搏鬥時,儀容不複先前整潔,衣衫頭發稍有散亂,然而其翩翩的氣度足以叫人忽視那種狼狽,俊得逼人的神氣是怎麼掩都掩不住。

是他一個手指頭可以碾…

不對,這個不能碾,應該要好好保護起來才對。

落永晝知道自己落在了哪裡。

他落在自己百年前回憶幻境,和穆曦微見第二麵的地方。

他心氣稍複,不再盤算著如何借身邊事物消氣。

“道友,這位道友?”

穆曦微見落永晝不答話,又喚了一聲。

如果落永晝沒記錯,自己在與穆曦微第一次見麵的時候直接拿劍指著穆曦微,口中稱他祖宗。

第二次麵對猛虎,更是直接大驚失色地往穆曦微身後躲。

設身處地一想,他若是穆曦微,絕對做不到像穆曦微這樣不沾火氣,彬彬有禮。

穆曦微:“惡虎凶猛,方才道友可曾受了傷?”

落永晝:“……”

實不相瞞,以他的修為,以他的劍道境界,那頭老虎即使撲到自己身上啃,也隻會白白啃崩了牙。

事實雖如此,落永晝表麵上仍然裝模作樣道:“穆道友援手及時,我未曾受傷。”

穆曦微鬆了一口氣:“未傷到便好。”

落永晝:“說來不曾請教過穆道友師承何門何派?我蒙道友大恩,無處報答,總歸不好。”

不知道穆曦微百年前是不是與百年後一樣,被查無此人的散修帶入修行途?

穆曦微擺了擺手,回答卻出乎意料,隻見他笑道:

“順手施為罷了。即便洛道友不在,這猛虎我也是要殺的,能救下洛道友當然是再好不過,談何恩情?”

他此時是真正的青春年少,初生牛犢不怕虎。

當然不會施恩圖報,性命那樣天大的恩情,在穆曦微口中也淡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

穆曦微說:“在下是明鏡台弟子。”

明鏡台?

這是什麼三流小門派?

落永晝在回憶裡搜尋了一遍,發覺的確一無所得。

看起來的確是很不入流的小門派。

白雲間那群人是怎麼辦的事?穆曦微這樣的好苗子進了修仙界,也沒把人收入門下?

穆曦微進山獵殺妖獸時天色已經不錯,他殺了幾頭凶獸,半個下午過去,如今日頭將暮,兩人索性在原地點火休息,預備著等天亮下山。

落永晝壓下心裡莫名沒來由的不爽之情,儘量平淡問穆曦微道:

“你天資不差,為什麼不去六宗?”

他想了想,出於私心,還是加了一句:“六宗之首白雲間為天下所有劍修心目中的聖地,劍聖鎮守不孤峰——”

他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你為什麼沒有拜入白雲間?

穆曦微望著他,有點無奈地笑了。

落永晝衣飾華美,哪怕堪堪躲過一場凶獸的截殺,白衣仍是沒沾上半點泥灰,皚皚得和天上的雲似的,想來是極上乘的衣料。

在穆曦微看來,應當是家世很好,未經挫折,自然心氣高傲的少年子弟。

他倒也不把落永晝的話視作挑釁一類言語,隻當他不識人間疾苦,溫和道:

“仙道六宗地位何等超然?仙道中優秀子弟尚且搶破了頭而不得其門,如我這種凡間出身的,更是艱難。”

穆曦微說得很委婉,留了三分餘地。

事實上六宗早已不招收凡人子弟,若非是仙道中有家底的世家宗門,根本尋不著門路遞參選弟子的名帖。

管你根骨好壞,天資優劣,一律堵死。

落永晝一愣。

劍聖地位何等崇高?

他在不孤峰上不問世事太久了,若不是魔主現世,魔族入侵這種大事,誰也不敢來叨擾劍聖。

久不入人世,這等晚輩弟子間的汲汲營生已經離落永晝太遠,遠得他愣了會兒神。

白雲間何時有了這等陋習?

落永晝印象裡六宗招收弟子,向來不問來路不問歸處,隻憑著實打實的天賦和真本事。

他記下了這件事,準備等回白雲間的時候好好把陸歸景和祁雲飛兩個提溜出來訓一頓。

心裡想著事的原因,落永晝說話聲聽上去有點寒:“你不去試試怎麼知道?倘若人家白雲間真願意收你呢?”

落永晝不信自己發話,白雲間不會收穆曦微入門。

堂堂劍聖拉下臉皮,求一個晚輩小弟子入白雲間到這個地步,也是極少見。

穆曦微倒是很寵辱不驚,好像根本不在意進不進白雲間這件事一樣:

“實不相瞞道友,這其中另有一樁。我進修行途,便是我師父領我入的門,師恩深重,不敢忘懷。家師既然是明鏡台中人,無論白雲間再好,我也一定是要隨著家師入明鏡台的。”

落永晝盯了他一會兒。

明燭初光下一切魑魅魍魎無從隱形,那些小心思當然也是。

可是穆曦微好像全然沒有小心思似的,一片坦蕩蕩,所言所語每字都是發自肺腑,任你再瞧也瞧不出什麼。

因為他本來就是那樣想的,那樣說的。

他僅僅是說出自己內心所思所想,如此而已。

落永晝半斂了眸,換一個更舒服的坐姿:

“你知道白雲間和明鏡台的差距意味著什麼嗎?”

意味著數不儘的法寶秘籍,靈丹妙藥,高人垂青,名師指點,和出外行走修仙界時報出自家宗門名號充盈在胸膛的底氣。

無論哪一樣,皆是穆曦微一個普普通通的少年窮儘一生也難以跨越的鴻溝距離。

對小輩來說,宗門即一切。

這在修仙界並不是一句虛話。

穆曦微倒是看得很開,不以為意地笑了。

跳動的火光映在他眉眼裡,竟比他們頭頂上一輪明月還有明亮乾淨。

有獨屬於少年人的意氣。

穆曦微說:“修行途終究是自己走出來的,一身修為戰力,皆是靠自己得來,白雲間明鏡台,哪個都是一樣。”

“但師長同門之情不一樣,獨一無二,無可替代,須得珍惜。”

這話真是狂得可以,也傻得可以。

像是穆曦微說得出來的話。

無論百年前百年後,時移勢易世事如潮,穆曦微皆是一般的模樣。

重情重義,赤子心性。

落永晝眼裡看著他,好像倒映出了自己少年時的模樣。

隔了幾百年,他在既高且冷的不孤峰上待了太久,白雲間的、人族的是也牽絆了他太久。

落永晝已然有點記不太清自己少年時該是什麼模樣了。

但是想來天底下少年疏狂的意氣,心口的熱血,天不怕地不怕的一顆膽,大抵是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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