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曦微看他語塞的樣子, 以為是落永晝麵上過不去,不忍再為難他, 迅速揭過此事:
“多謝洛道友好意,隻是人各有各的歸處,如白雲間是洛道友歸處,明鏡台則是我的歸處, 求個心安而已,沒什麼高下尊卑一言。門派之事, 不用洛道友再費心了。”
這小子。
落永晝真是不知道該笑該氣,該說他傻還是說他有風骨。
穆曦微不是不知道白雲間的好處,明鏡台的不足;也不是沒見過旁人削尖腦袋往白雲間鑽的鑽營。
可他依舊不願意。
說是不知天高地厚也好,說是情義為先也好, 白雲間能帶給他的東西, 在穆曦微眼裡, 竟是敵不過一個情字。
落永晝最終冷冷嗤了一聲:“好傻的小子。”
穆曦微也不動怒, 反問他道:“易地而處,若是我說我能替洛道友解決了魔族之患,條件是讓洛道友拜入明鏡台, 洛道友可能接受?”
落永晝:“……”
行吧,可以。
繼兩次拒絕劍聖的收徒邀約後, 穆曦微這小子蹬鼻子上臉,成功向世人詮釋了何為源源不絕, 永無止境的作死。
他想邀請劍聖進明鏡台。
邀請這人世所能做到的巔峰, 進一個十八流小門派。
就單論這份膽量, 穆曦微便超越了世間絕大多數的陸地神仙,和兩百年前死在落永晝劍下的倒黴大妖魔主。
落永晝覺得自己現在都沒拔劍,當真是人上了年紀,養氣功夫也一塊變得好起來了。
穆曦微趁他沉默之時手腕一抖,一道靈力自他掌間生出。他力道控製得恰到好處,既能震開落永晝的手指,又不至於傷到他。
隨即劍光一晃,穆曦微人遠遠地落在十數丈開外,向著魔族拔劍而去。
是個化神期的魔族。
對落永晝來說一道劍氣可以殺一個列,對明鏡台來說,確實是個不大不小的麻煩。
要知道,明鏡台修為最高的宗主和幾位長老,也就是堪堪化神期的修為。
好在落永晝在魔族出現之始,劍氣便牢牢限製住魔族行動,讓他一個弟子也不能傷到。
魔族在他無形劍氣之下,做的事情好像鬼打牆了一般詭異且讓人摸不著頭腦。
招式落空、魔氣孱弱、行動緩慢、自己打自己,就好像特意來明鏡台送命一樣。
連長老打著打著都覺得不對勁。
在魔族一聲怒吼,看似全力一擊的攻勢落空後,長老根本懶得再去閃躲,“宗主,這魔族…”
是不是弱得有點不太對勁?
明鏡台宗主也意會到他的意思,沉默了一會兒,沒去多想:“是好事,切記謹慎,小心他使詐。”
魔族有力不能使,比用滿身的力氣打到棉花上還要讓他難受一萬倍,因著這種憋屈,他在幾位宗主長老聯手的攻擊下炸開的血肉,也痛得有幾分酣暢淋漓的爽快之意。
他胸前被利器新捅出了一個巨大的血窟窿,隱然可見森森白骨。
魔族借著這痛楚之意仰天而嘯,憤怒至極:“天道該死!故意攔我腳步,不讓我尋我族新主!”
落永晝麵具下眼瞳一凝,總算是明白魔族來意。
魔族是來明鏡台尋大妖魔主的。
換而言之,是來尋穆曦微的。
至於落永晝那點劍氣,魔族的修為根本不足以使他發覺是另有人在暗中動手腳,自然想當然推給了天道。
落永晝不再猶豫,擠入人群中去尋穆曦微。
雖說魔族僅僅是個將死的化神,但他冥冥之中,總有點不太好的預感。
“他在說什麼?”
明鏡台長老聽得一頭霧水,不明所以。
明鏡台宗主亦是不知,隻能聳肩道:“也許是在以怪罪天道之名,掩飾自己無能之實也說不定。”
可把魔族給氣紅了眼。
明鏡台宗主落下最後一個字音時,落永晝尋著了穆曦微。
他盤旋在半空中劍氣的更銳。
魔族來尋穆曦微,可想而知當然不能留,斬殺得乾乾淨淨才算保險。
劍意如利刃,不容魔族反抗,就割開他的咽喉,鮮血噴射。
落永晝殺過魔族數量之多,多到他自己都記不清的地步,每次手起劍落時,皆會有鮮紅溫熱的血液洶洶而出,這點上與人族並無二致。
但是這次的魔族不一樣。
他血液隱隱泛了黑,不是那種腥臭烏血,黑的地方很純粹,一粒一粒如沙礫般微小閃爍的漆黑光點湧動,像是浩瀚宇宙裡的一捧細沙。
像是…妖魔本源的碎片。
而且這碎片主人身份不簡單,絕非是化神魔族這類不入流的人物。
如落永晝料得不錯,應當是日月星三部首領其中之一借給他的。
鮮血如箭。
落永晝來不及細想,本能性向穆曦微喝道:“避開它!”
那一刻若是有大能者在場,必定能察覺出密密懸在空中的劍氣,如千軍萬馬萬箭齊發前架在弦上的箭。
彆說是區區血箭,就是無形無色如疾風這類元素,落永晝也一樣能其絞殺成徹底掀不起浪花的碎末。
然而妖魔本源和其碎片之間的吸引力,歸附力,終究太強了。
落永晝的劍氣能打散血箭,能絞殺妖魔本源的碎片,卻壓不住妖魔本源。
除非他願意讓妖魔本源從穆曦微體內現形,不留餘力打一場。否則暗中角力,永遠都是各有顧忌,半斤八兩。
落永晝眼睜睜地看著妖魔本源的碎片融入穆曦微體內,餘下的化為一道細微黑霧,向魔域方向而去。
碎片黑霧實在是太渺小,也就是落永晝憑聖境的眼力才能辨認得一清二楚,其他人壓根一無所知。
落永晝在麵具的臉色猛地沉下來。
他劍氣在虛空撞出的劍鳴,隱隱似潛龍出淵,鶴歸九天時的清嗥長吟。
熟悉劍聖的人都知道他是動了真怒。
劍聖一怒之下,彆說是妖魔本源區區一點碎片,就是全盛的大妖魔主本人在眼前,也不敢硬抗。
但落永晝的劍沒有追上妖魔本源碎末化作的黑煙。
或者說是天道不讓他追上更貼切。
穆曦微的出世,是天道準許的。魔族沉寂兩百多年,天道需要一位新的妖魔主出世。
落永晝先前種種所作所為,已經是在逆天行事。
他眼眸更沉一分,虛空中劍氣不退反進,像是昂然抬首的龍。
於是方才高照的豔陽退避,萬裡的晴空被潑上陰沉沉的顏色。
烏雲聚攏了半邊天幕,雲氣裡頭烏沉沉的,隻有偶然竄過的電閃雷鳴,成了其中唯一的明亮。
天色在瞬息之間乍變。
魔族死得透透的,執事堂的人有條不紊安排著善後事宜,穆曦微見一切回歸正軌,倒是上來拉了落永晝:
“洛道友,天氣忽變,雖說我們不太畏懼風雨雷電,但看天氣像是個極壞的天氣,也沒必要待在室外硬抗,進屋去吧。”
落永晝轉過頭,聲音含著一點笑意,輕鬆道:“你說得對。”
穆曦微沒注意他兩指猛然一屈,指節泛白。
虛空中劍氣長龍撞上雲層裡的雷霆,尖利的爪子狠狠抓住了懸浮團雲,利齒張合之間吐出火光如柱。
是劍聖最擅長,最知名的一手人間燈火。
燈火衝散雷霆,燃燒雲氣。
轉眼之間,烏雲消散,雷霆隱形,又恢複一片萬裡碧空如洗的好天氣。
落永晝劍氣在天道雷霆阻攔下,沒追上本源碎片黑霧。
但他打散了天道雷霆。
劍聖出劍,要天降雷霆來攔。
劍聖收劍,要天降雷霆來陪。
人間有誰能有他這等氣魄?
穆曦微停下腳步,不禁疑惑道:“今日的天氣當真是多變,三番兩次。”
落永晝彈了彈指尖,渾然不在意:“那是因為天道他爸爸我看不順眼這龜兒子的所作所為,把雷霆給打回去了。”
穆曦微大驚之下連忙捂住了他的嘴。
難為穆曦微即便驚慌失措,還隔了一張麵具,捂嘴這個動作依然做得快準狠,成功堵住了落永晝所有言語。
落永晝決定收回不久前的判語。
穆曦微的膽子肥得很。
不但敢讓劍聖加入明鏡台,還敢親自對劍聖動手。
瞧瞧這是個築基期做得出來的事情嗎?這像話嗎?
“天道的壞話是能隨便說的嗎?”
落永晝:“……”
反正都正麵乾過一場,隨不隨便也無所謂了。
穆曦微斥責他兩句後,急急忙忙企圖補救:“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落永晝:“……”
都六百多歲的人了,童言無忌你大爺。
托他自己口無遮攔的福,一路上穆曦微板著臉,再沒理過他。
“曦微。”
落永晝叫了一聲。
穆曦微目不斜視,隻當作沒聽到。
落永晝:“這幾日我要去魔域一趟,你好好安生待在明鏡台。”
他成功用去魔域一句話打破了兩個人之間降到冰點的氛圍。
“去魔域?”穆曦微不讚同,“魔域步步凶險,雖說我不該乾涉洛道友的決定,但魔域這種地方,當是不去為妙。”
落永晝怎麼會把他的話聽進心裡,一開口的那副慵懶腔調,便討打極了:
“放心,我在魔域待過的年份比你歲數都大,不會有事的。”
落永晝無法對最後在天道庇護下,逃向那道魔域的黑煙視之不見。
如他的推斷不錯,應當是日月星三部首領中有人得知妖魔本源現世的事情,於是派了手下來仙道。
而妖魔本源的碎片,即是這三人給手下提供的可以用來偵查妖魔本源的特殊碎片。
最後那道逃逸而出的黑霧,不出意外,是回魔域給日月星三部首領傳訊的。
落永晝尚且不知他們對穆曦微身份知道了幾成,又是出於怎樣的想法才派人來明鏡台,是廣撒網還是專注一地。
愈是這樣,他愈不能忽視。
日月星三部首領的命,不能留了。
他該親自去魔域走一趟。
“洛道友若是一定要去魔域,帶上我吧。”
穆曦微見勸不動落永晝,沉吟了一會兒,這樣對落永晝說道。
這回詫異的換成了落永晝。
他心裡是和穆曦微剛剛一模一樣的想法。
這小子知道魔域是什麼地方嗎,就敢和他一起去?
是嫌自己命太長?
穆曦微看不見落永晝麵部神情,卻能感受得到他姿態的凝滯,衝著落永晝笑了一下。
他笑容毫無陰霾,兼之生得本來出眾,就像是春回大地時萬物生發的景象現於眼前,賞心悅目,無儘溫暖:
“洛道友答應過我,要長隨我身邊一段時日,保我安穩無憂的,莫非現在就要後悔?”
可落永晝如果真是洛十六,非但保不了穆曦微的安穩,說不定還要穆曦微反過來保全他。
如果穆曦微真是和洛十六一起去魔域,想來處處還要他費心照料。
落永晝定定望他,一時間竟說不出來什麼吹捧自己的話。
穆曦微道:“洛道友莫顧慮,左右人魔兩族勢不兩立,我們遲早是要對上魔族的,去魔域曆練一番,雖說風險頗大,到底利大於弊。”
這傻小子還反過來安慰他。
明明是他做的決定,他有的想法,站在穆曦微的立場看洛十六,大多數人隻會覺得落永晝是個徹頭徹尾不可理喻的瘋子。
可是穆曦微不介意。
穆曦微還打算陪著他,儘力保他安危。
落永晝伸出手,第一次有點猶疑地觸碰到了穆曦微肩胛骨,環住了他:
“我不會有事。”